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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满怀孤影冷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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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橘次引梳洗毕,正在食朝饷,便听家仆来报,说源家少主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他来干什么?”

“说是来找公子温习功课。”

啊?橘次引差点儿被米粥呛到。

如果没猜错,昨晚源赖光这家伙应该也在现场。这种节点,一向不爱学习的人偏偏来找他一起学习了,实在无法让人不多想。

“先带他到茶室等我。”

橘次引瞥了一眼剩下的食物,继续一丝不苟地用餐。

家仆带源赖光一路向北,拐入一条小径,小径两边卧着整齐古朴的石灯笼,头顶之上林叶茂盛,蓬蓬如盖,颇有曲径通幽之感。没想到这偌大的庭院之中,还有这么一处僻静地方。正值暑热之际,倒是十分适合在此避暑。

走到尽头,入眼的是一所较为简陋的建筑,之所以说简陋,是它不比主殿和次殿其他建筑的精致程度。茅葺屋顶,黄泥墙,竹篱笆……似乎意在营造出居住在郊外的野趣。

一种相比“精致”的“富贵”来说更“高雅”的“贫穷”,源赖光想。

家仆在手水钵前停下,引导他净了手。

“这里是公子日常读书饮茶的地方,从来没有请外人进去过。”

“哦?”源赖光心念一动,家仆摆了一个请的姿势,便自行告退。

茶室整体并不大,除了摆放文房四宝的条案和榻榻米,还在墙上醒目的地方挂了字画。

“虚静空明……”他轻声读出来,原来橘次引也看老庄之学。

另一侧墙上的壁龛布置着香炉和花瓶,花瓶里绽放着几株紫色菖蒲。壁龛旁边的高低隔板上摆放着各式茶具,上层叠着古朴的香盒,下层是一盆绿白相间的皋月杜鹃,应该是什么名贵品种,养护估计花了大功夫。

源赖光凑近鼻尖嗅了嗅,嗅到一股清新的甜香。

他在条案前坐下,看其上有已写成的汉诗,百无聊赖地翻了翻。

正当困意袭来之际,橘次引穿着浅青色的直衣入得门来,眉目如画,眼藏星光,嘴角含笑,披着逆光勾勒出的美丽弧线,即使在茅屋陋室中,依然难掩贵气,让茶室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

那一刻,源赖光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周边的景物宛若在前世见过似的,晨光、香气、花草、书画……以至于后来他屡屡回忆起这一幕,都感到有凝固不散的惆怅卡在喉间。

“我脸上有脏东西吗?”见源赖光痴痴地盯着自己,橘次引打趣道。

“没有,没有。”源赖光回过神来,“橘公子坐。”

话毕,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不是茶室的主人,橘次引才是,应该对方招呼自己才对。

橘次引没觉出什么异样,径直在他身边坐下,空气中多了一缕幽香。

“今天想读什么?”

“读《孝经》吧,明经科考试要考,父亲检查起功课也开心。”源赖光说着,从书箱里把书掏出来摆在案上。

书看起来还是崭新的。

“好。”橘次引从旁边的架子上拿下一本册子,“这本我做过批注,和寮里的明经博士探讨后用不同的墨色补充了重点,你拿去看吧。不懂的可以问我。”

源赖光翻开一看,几乎每片书页上都有红黑墨迹。不愧是如假包换的读书人,大学寮里绝无仅有的得业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源赖光顺着批注逐句抄诵,思绪渐渐无法集中,在纸面上涂抹起老鸦来。涂了几道,觉得不甚美观,想要划去,倏尔又觉得这块墨迹的形态颇像那少年的追傩面,触动起未解的心事,更难集中心神。

他悄悄扫了一眼旁边,橘次引支着手臂正全神贯注地读一本《元白诗笔》。看来,汉诗是橘次引的真爱。

外面乱糟糟的闹翻天,这里还有这样一方安静的小天地,实在难得。

“橘公子,你知不知道昨天夜里狱门前来了一群妖怪?”源赖光好奇道。

“我起床后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你说我知不知道?”声音从《元白诗笔》后面传过来。

“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不知道挺好的。”源赖光耷拉下脑袋。

“你很心烦?”橘次引合上书,眼神明亮清澈地看着他。

“是啊,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昨晚出现了。可惜,又让他跑了。”

“你打不过他?”

源赖光语滞,“话不能这么说……是他的相貌。”

橘次引侧过头,摆出一副仔细聆听的姿势,源赖光像受了鼓励:“他长得很像我的兄长。母亲离开后,兄长对我很好。可十年前,他也在北野之战中离开了我。”

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别人分享这件事情。这个人还是橘次引!

几个月前,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事。

人的情绪和心境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事比起熟人更想跟不太熟的人倾诉,而橘次引恰恰让他觉得是个令人安心的倾诉对象,不古板,不悲哀,不亢奋,不过分好奇,整个人稳定中夹杂着些许纯真的尖锐。

“所以你舍不得打他?”

源赖光点点头。

“他长得像,却终究不是你的兄长。”橘次引在情感上很少拖泥带水,“你这样做,只会让自己一次次错失良机。”

当事者要是有旁观者的冷静就好了。

“你刚才说,出现了一群妖怪,是怎么回事?”橘次引啜了一口茶,打算听听源赖光对妖怪的看法。

“卫门府抓住了一只小妖,他们来劫狱。”源赖光皱紧眉头,“说来奇怪,我觉得他们和右京那帮妖怪不是一伙儿的。”

“何以见得?”

“那少年不可能杀了那么多妖怪,还帮着这帮妖怪的同伙一起劫狱,于理不合啊。”

“会不会是两拨妖怪火并,那少年属于其中一拨?你们抓住的小妖,刚好是少年所在的那一拨。否则,单凭一个少年的力量,应该杀不了那么多妖怪吧。”

源赖光用手指扣住下巴,“起初我们是这样认为。从昨晚看,不像。如果那少年跟他们是一伙儿的,不应该在劫狱中途才现身。领头的妖怪明显对他的出现有些惊讶。看起来,少年只是不想让别人替自己顶罪。”

“但最终,”橘次引放下茶碗,不动声色道,“他还是帮了妖怪,反抗了官府。”

话音刚落,源赖光腾得起身,“橘次引,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一开始可能确如你所说,是无罪之人,不过,无人能证明这一点;而昨晚他公然劫狱成为有罪之人,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橘次引目光如炬地望着他,正义凛然,让他生出一股无名火。

“橘次引,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信任你,不是让你端出官架子制裁谁!”源赖光知道橘次引说得没有错,他不清楚自己在期待对方什么。或许是不用明说便懂得自己暗藏的心思,或许从橘次引口中就应该说出一些不同的话。当对方义正言辞地指出事实时,失望点燃了他的愤怒。

“你口口声声说斩尽天下妖邪。此时却感情用事,明里暗里想宽恕一个帮了妖怪的人!如此纠结痛苦,自我折磨,不是你身为武者该做的事!”

橘次引探出了源赖光的态度,反诸于己,本来应该心情愉悦。可是,对方反应的激烈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期,一不小心的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越过橘次引的立场,站到了朝廷的立场。

现在要怎么做,才能让源赖光知道自己真正的想法呢?难道告诉他自己其实也是一个怪物?不,还不是时候。橘次引你不能再冲动了。要不朋友也要做不成了。

“是,是我自我折磨,是我自作多情。没有经历过至爱之人死去的人又怎么体会的到呢。更何况,你和我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源赖光红了眼眶,他恨橘次引能这么轻易地揭破自己心里的矛盾,又恨自己好不容易诉出的衷肠碰了钉子,无论哪一点,都是十足的难看,狼狈。

“是我看错了你。”他最后留下一句话,转身到门口。

“等等!”橘次引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壑的波涛汹涌。从小到大,他没有跟人这么吵过架,跟自己那难缠的兄长也没有过,此刻只觉得浑身憋闷得难受。

“把你的书拿走。如果你是为了父亲开心才读书,那还是别读了。”

源赖光咬紧牙齿,把案上的书胡乱一团,塞进书箱,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茶室瞬间恢复了原有的宁静。静的可怕。

橘次引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把局面搞得如此糟糕。从来波澜不惊的生活,在源赖光闯入之后,仿佛随时可能刮起一场风暴。明明可以成为彼此知己的人,中间总像横陈着一道屏障。

夏风吹进茶室,吹散了几案上凌乱的斐纸。

一幅小画轻轻飘到橘次引面前,画风颇为写意。

即便如此,橘次引也能看出,源赖光画得是二人那晚在东岸遥望京都的场景。

源赖光是谁呢?

是镇守府的少主,是混进大学寮的武者,是踌躇满志却又闷闷不乐的少年。

是第一个见他出现在鸭川东岸没有大惊小怪的人。

是第一个关心他有没有被兄长欺负的人。

还是他第一个有过亲密接触却不抵触的人……

也是,第一个唤醒了他对自我身份恐惧的人。

一滴眼泪落到画纸上,晕开了乌黑的墨迹。

原本,他可以不那么孤独的。

——

注:

1.据记载,平安时代贵族并无专门的茶室建筑,通常在庭院、客厅或寺院举行茶事活动,这里借用后代经典的千利休茶室来描写小橘的私人布置。

2.平安时代很多文化制度建设沿自唐朝,尤其在遣唐使盛行的年代,白诗作为汉诗在贵族中极为流行。当然,文中的文化细节和考据并不严谨,请读者自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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