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次引甩手将火把扔进大火中,面无表情地望着腾空而起的浓烟和被火焰蒸得殷红的天色。
狱门前嘈杂一片,嘶吼声、救火声连绵不断,无人注意到暗巷里的纵火者。
眼见绑在刑架上的小妖被救走,他利落地挑身上马,悄悄回到橘氏屋敷。
他低头嗅了嗅衣袖,微微皱眉。衣衫上泛着若有似无的烟气和灰尘,与室内飘散的清香格格不入。
他解开外衣,只想凝神静气,细细地沐浴一番。
正更衣时,闻得妻户声响,橘敏盛跨步进来,两眼含着怒气,被狂躁推开的门就那样敞着。
真是无礼。
橘次引没有抬眼的意思,不慌不忙地系好里衣,举起香箸慢悠悠地往飞鸟铜炉里添置香炭。
“宵禁时间,你去哪了?”橘敏盛开口便质问。
作为长子,在大学寮处处比不过橘次引,表现不好,得不到父亲青睐,难免在将来荫位时吃亏,他可不想被派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肩苦差。
既然咽不下这口气,他便十分想抓住橘次引的把柄,告上一状,打碎这块完美无瑕的白玉。奈何每次派出去跟踪的家臣都会半路跟丢。
好巧不巧,今晚让他亲眼看见橘次引从后门回来。时间早过了宵禁,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橘次引起身,轻轻披上外衫,香炉燃起来,烟雾袅袅,浓郁的麝香充盈在空气中,“我去哪没必要向你禀报吧。”
“我是怕你出去沾染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给橘家带来厄运和秽气!”橘敏盛看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肯告诉我,就是心里有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在接济尾花婆婆!”
“母亲过世得早,尾花婆婆于你我都有养育之恩,难道要看着她活活病死?”
“她被赶出去之前已经拿了治病的银钱,活该自生自灭!东岸那种穷鬼聚集、污秽肮脏的地方,家仆去了我都嫌晦气。”
哼,如今天灾不断,米珠薪桂,那些钱哪里撑得到尾花婆婆病愈。
橘敏盛不懂,或者压根不在乎。
“所以你就把我派去的人都拦下了?”橘次引目光冷冷的,放着寒气。
橘敏盛眼皮一跳,忽然有些心虚,担心橘次引做事前其实早得到了老爹的默许,结果被自己横插了一手,毕竟这个弟弟跟父亲的关系比自己亲密多了。他们两个平时在书房相聊甚欢,具体聊什么自己也无从得知。
心一横,他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拦下又怎么样?你……你今天不会是自己去找尾花婆婆了吧?要是让其他公家子弟知道你去了那种地方,恐怕会避之不及吧。”
橘次引见橘敏盛怀疑得是尾花婆婆的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始终认为,兄长虽才疏智浅,一心好面子,却非大奸大恶之徒,不会折腾起什么滔天巨浪。但是,整日被人盯着也是一件耗费心神的事。
“不劳兄长费心。今晚源贤宴请好友同僚,酒宴之后兴致高昂,便行起了连歌会。没想到,连歌之后他们又要饮酒斗茶,这才晚归。”
贵族宴会常是宵禁管理的例外,即使出了城门也无从指摘。
源贤?是当朝右大臣源高明的长子,前几日晋了左兵卫权佐的源贤?
那可是他一心一意想进的兵卫府,橘次引怎么会受邀过去,是父亲告诉的吗?转念一想,橘次引在大学寮和源贤的弟弟源俊那帮人常常混在一起,很可能是场私人聚会,所以他才没收到任何消息。不管怎样,都令人嫉妒得发疯。
橘敏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语调阴翳起来,“那你为什么放着正门不走,偏偏要从后门进来?”
原来被他看到了。
橘次引一抬手,将之前脱下的外衫扔到橘敏盛面前,其上印着一大块酒渍,“脏了,不方便。”
橘敏盛明白橘次引是在拿一个无足轻重的理由来搪塞他,可这确实符合橘次引的行事风格,让他无法置喙。即使去逼问家仆,也不会问出什么,他们一向对这个主人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他憋着一股气,愣在原地,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兄长与其关心我,不如多多看顾自己,少闯些祸,让父亲少操些心。”橘次引声调平和地先发言了。
“你什么意思?又在父亲面前告我状了?”此言一出,橘敏盛仿佛又被点燃了火捻子。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屑于告状这种事。当然,如果我想,可以把你在大学寮的种种行径一件不落地告诉父亲。之所以没有,是我不愿意破坏兄弟和睦。不过,你要是再派人跟踪我,可别怪我不客气。”
“谁……谁派人跟踪你了?”橘敏盛瞪大眼睛,有一种被当众掀开秘密的尴尬和羞耻,讲话也结巴了,“别……别仗着父亲喜欢你,就血口喷人!”。
“你好自为之吧!”橘次引有些不耐烦了,从层叠的纸笺中摸出一封信递给他。
橘敏盛展开一看,差点儿喷出血来。
只见信上用假名写着端庄典雅的几排字:“月影疏淡春红沉,我惟情思在一人。……”
“你、你怎么知道我送她的和歌……”橘敏盛慌了,上个月他结识了一位雅乐寮的游女,见色起意,同时又想附庸风雅,便派家仆竹田去找人代写和歌一封送与对方。
怕不是这和歌是橘次引写得?!下一秒他就从对方的眼神里印证了这一点。竹田这个蠢货!找谁不好要找上橘次引!这天底下是其他能写和歌的人又不是死了。当初拿到时,他还盛赞了和歌的水准。
“我还知道,你与人打赌,要把她娶回家,不知父亲会不会同意?毕竟他正在帮你谋划与菅原氏的婚事。”
“谁说我要娶她,玩玩罢了,你少在父亲面前多嘴!”
“只要你能管住对我的好奇心,我自然也不会多说一句。”橘次引说得轻声细语,慢条斯理,橘敏盛却感觉遭受了莫大的威胁,他不清楚橘次引到底还知道些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信息。
“时候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兄长请回吧!”橘次引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
“好,好,你等着。”橘敏盛寻衅不成,反被揭短,哼哼唧唧地摔门而去。
估计橘敏盛那边会安生一段时间了。橘次引无意和兄长争夺什么长子的权荣,无奈管不住别人的想法。
如果做不到兄友弟恭,至少避免血肉阋墙,鱼死网破。
仆人在浴池放好了热水和香料,自行退了出去。
橘次引仰颈躺在池边,闭目养神。他周身玉白,四肢修长,如同一朵浸了露水的雪莲浮在水中。
线条分明的锁骨中央,有两片对称的月牙疤痕,疤痕已经泛白,宛若一对粗犷又明亮的牙印,在细腻柔软的皮肤上赫然醒目。只不过平时全副衣装,旁人无从得见。
他静思着今晚的局面。
山亲父一众已经隐居多年,从未出山祸乱民间,为何突然被牵扯进了右京的妖乱之中?源赖光要找的那个少年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身上会有兰奢待的香气?
手指抚上胸前的疤痕,橘次引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好似池中畅游的金鱼一下子被困在了池中罅隙,对自由和空气的渴求刹那间变得凶猛。
十年前橘氏屋敷的那场大火,他本应该受了重伤,性命危在旦夕。七岁的他身薄如翼,躺在榻上湿汗淋漓,周身如同缠满了棘刺般火辣辣的疼痛,呼吸一口气仿佛整个心脏都要崩开。
横梁砸下来的时候,他分明感受到了筋骨断裂的沉重,闻到了皮肤焦糊的味道。可他睁开眼睛后,身体几乎完好无损,唯独多了胸前的疤痕。
之后,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
有一次仆人不小心打碎了盛着鱼贝的琉璃杯,凌乱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指,指尖明明浸出了一串血珠,擦净后却没有划痕。
还有一次,他与一群子弟打毬时马匹失控,从马背上跌下来,能感觉到小腿腿骨剧烈的疼痛和喀嚓声,结果医师来检查之后,小腿并无异样。
那时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小小的心灵里被灌注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那场大火,把他变成了一个不会死的怪物。
为证明自己的猜测,他曾拿起锋利的短刀割破手心,尖锐的刺痛袭来之后,依然是迅速的愈合。
这个秘密如果他不说出口,旁人不会轻易知道。尾花婆婆在大火中救出他时,好像看出了什么,但从来没有多言过。
所有的伤口都能愈合,唯独那对月牙像是镌刻到了他的皮肉里,丝毫未变。
一直以来,他都将其看做母亲在天上对爱子的护佑,嘱咐自己好好活着。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次火灾的幸存者是母亲,而不是自己。
有母亲在,兄长和自己的关系会比现在好很多吧。
意外出现在五年前的夏天。
橘次引跟随父兄到位于嵯峨野的山庄去避暑。嵯峨野地处爱宕山南麓,靠近山城国和丹波国的交界处,青竹密布,山林葱郁,是皇族和贵族常去的游猎之地,为方便休憩玩乐,不少家族在这里建了山庄别墅。
到那里的第二天,橘敏盛便提议到山庄外的园林狩猎,他虽然书读得不好,在射艺上却非常自信高过橘次引。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橘次引不爱杀生,狩猎是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才华的绝佳机会。
薄雾散尽时分,众人穿着颜色深浅各异的狩衣,身背羽箭,缓缓到达猎场,十几匹马群集在一起颇具气势。
橘次引昨夜认床,半宿未眠,骑在马上心不在焉。他扫了一眼人群,除了家臣和侍从之外,山城、丹波两国的受领也在其中,正在父亲身边上下点头应承。每次父亲到山庄,这些地方官员便会出场陪行,见怪不怪。
法螺贝号角吹响之后,骏马四散,溅起层层尘灰。橘敏盛意气风发,对头筹志在必得。橘次引再不愿参与也得驱马前行,做做样子。
林子里淡黄色的影子一闪,是一只觅食的幼年梅花鹿。
一只羽箭从脖颈一侧飞过,梅花鹿灵性地一愣,随即像意识到了什么,拔腿就跑。
箭是从橘次引这边射出的,橘敏盛瞪了他一眼,立刻策马追了上去,举箭朝橘次引射去。狩猎用马虽经过训练,听到弦音也受了惊吓,长嘶一声,抬腿奔了出去。
橘次引没想到兄长会骤然对自己发难,牢牢握着缰绳,兜紧马鞍。
骏马携着他一路狂奔到了猎场之外,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眼看着前方已经到了山崖尽头,橘次引必须要做出一个抉择,坠马抑或跌下悬崖,有儿时摔下马的阴影在,选哪一个都不太轻松。
即使知道死不了,伤口会痊愈,他也恐惧那些刻骨铭心的痛觉。
在他被马甩下去的千钧一刻,山亲父出现了。
见一头豪猪横冲直撞而来,当时他只感觉祸不单行。
等他昏迷醒来时,马儿已经在一个水潭边安静摇着尾巴饮水了。
“这里野兽出没,你乱奔乱跑,小心死无全尸。”头顶后方有声音传来,橘次引睁开眼皮瞄了一眼山亲父,只想继续昏过去。
一头体格庞大、浑身坚刺、会说话的豪猪,提醒他小心野兽。
“我知道你醒了。”
橘次引只得翻身坐起来:“我不会死的。”
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坐在水潭边,夕光在岸上拉开两道颀长的黑影,宛如粗细交叉的树枝。
静默了一阵,橘次引道:“你是妖怪?”
“你怕我。”
“我怕疼。被吃掉的话,要一块块撕扯掉皮肉吧。”橘次引点头又摇头,“你救了我,应该不会再费力气伤害我。”
“你跟所有人类看见我之后的反应都不一样。”山亲父说道,他原本的打算是出手相救,然后在少年醒来前逃之夭夭。没有人会看见他的模样之后不尖叫,咒骂,殴打,继而叫过来更多的人帮忙驱赶他、追杀他。
在荒郊野岭,他心存着一丝侥幸。这里不像村庄、闹市那样人烟嘈杂,少年喊破嗓子也不会有人来帮忙,而他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类信使。
“那是因为,我也是一只妖怪。”
橘次引捡起河边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在小腿上用力划开,破口现出一道殷红,随即又复合了。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个秘密分享给别人,确切地说,是一只初见的妖怪。可能是出于恐吓,也可能是出于寻求同类的孤独。
山亲父抿抿嘴,不置可否,他想起了自己未被诅咒的过去,那些日子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