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丸忍痛折断箭柄，踉踉跄跄向山林深处逃去。

右京一晚，他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在那黑发鬼举刀的一刹，他四肢百骸像着了火一般，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威力。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丧失了控制，虽然四肢依旧好好地长在他身上，但由不得他使唤。直到围攻他的所有妖怪目眦俱裂，陈尸当场，他方恢复了支配身体的权力。此时，他的身体已经沾满了各种腥臭的血液和器官。

尸群中有一具状如孩童的妖怪，蜷缩着躯干，死不瞑目，直勾勾地看着他。山丸心脏刺痛，也许对方只是出于好奇混在其中，并没有伤害自己的心思，却受到了牵连，惨遭屠戮。

从小到大，这种恐怖的失控感他并非第一次遇到，可没有一次达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那股骇人的力量在他的身体里左突右窜，沿着周身血脉汩汩流动，焦急、狂躁地寻找着力点，折磨得他生不如死。不仅如此，它开始贪婪地吸食其他妖怪体内的能量，占为己有。

山丸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完全被这股力量所吞噬，丧失自我意识，沦为魔鬼的傀儡。

小时候，他因为无法自控的攻击性，村子里的孩子们没人想跟他做朋友。越是被排斥，越是孤独，越令他不可抑止的愤怒。每次他想动手，反而被联起伙来的孩子率先打得皮青脸肿。

有一回，邻居家孩子主动向他示好。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拥有一个朋友，携着做了半晌的竹蜻蜓去林子里赴约。

那林子正是野猪出没频繁的地方，成年的猎人遭遇到野猪攻击尚可能非死即残。饱含恶意的孩子们以为他不会再走出那片林子。

当他血淋淋的再次出现在孩子们面前时，大家以为自己白日见了鬼，躲到屋子里从门缝、窗户偷偷看他。

邻居家孩子因此被吓得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呢喃，“对不起，我是被逼的”。

那次以后，孩子们不敢再恶作剧，见到他便远远避开。

到了求学的年纪，他想和其他平民的孩子一样，去寺庙举办的寺子屋读书认字。平民能够获得接受教育的机会不易，得知可以被选入寺庙做“稚儿”修行，他甚至开心地与父母作别。

“稚儿”不同于剃度出家的僧人，而是作为俗家弟子在寺院内清扫、侍奉、学习外典，长到一定年纪再进入佛门。做“稚儿”的，上到皇室贵族子弟，下到无父无母的沿街乞儿，名义上相同，暗地里得到的待遇却不同。

不到一个月，山丸便因殴打僧坊的高级僧侣，擅自逃出了寺院。

那僧侣看他长得眉目清俊、聪明伶俐，又来自普通人家，没有权贵的背景，便想按照宗门规矩给他“灌顶”。这里所谓“灌顶”，是将稚儿看作观音菩萨的化身，再与其行“夜伽”之事。

这是在平安九万寺的僧侣中明目张胆流行的一种风尚。

被众僧侣毒打一顿，也比做这种事让他好受一些。一天晚上，他忍无可忍，朝着正在准备丁香油的师父狠狠揍了一拳。对方顿时满口溢血，吐出两颗牙齿来，声称要把他双腿打断。

山丸连夜下山，偷偷跑回家中，沮丧地拥进母亲怀里，幼小的身体仍然止不住瑟瑟发抖。

他想向母亲求一把利刃，再有人欺负他，他绝不放过。

母亲晴雪明白山丸成长过程中所受的苦楚，抚摸着他的头，眼泪顺着衣襟不停滴落。

她身为女子，初次去锻冶屋做学徒时，便遭到了男子们的嘲笑，讥讽她连冶炼的锤子也无法拿起。可现在，她不但能锻造出築前最好的短刀，还结识了同样技艺高超的夫君，山丸的父亲井太郎。

她告诉山丸，即使不入学堂，也可以跟随锻冶屋学习一门手艺作为生计，不要因为自己的执著心而陷入痛苦的泥潭。

“挫折只是暂时的。”母亲将一把短刀交给山丸，“你的力量已经足够锋利，就让这柄人畜无害的木刀陪伴你左右吧！”

说来奇怪，有这柄木刀在身边，山丸失控的次数少了很多。它像一颗定心丸，在他彷徨失措的时候，让他的精神安定下来，甚至在村子里交到了一些朋友。

因此，他必须找回那柄短刀，以免闯下更大的祸端。

他尝试过一次，可惜失败了。

找不到父母，他便无法履行锻刀的承诺给那位少爷，只能铤而走险用抢的办法。那位少爷似乎对这样的行径非常气愤。

事已至此，自己还能去做那位少爷的家仆来换回那把刀吗？

山丸绝望地仰头，偌大的苍穹之下，自己到底该容身何处。

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哪里？山丸想你们了。

他忍着浑身疼痛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喉咙灼烧得仿佛要冒烟，每迈一步都是沉重的负担，以至于听到远处的水流声，他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林尽处，一尾瀑布从峭壁飞下，汇集成一条湍急的溪流。

山丸伏在溪边，大口大口地喝起水来。清凉的溪水入腹，令他稍稍振作了精神。他在溪边一块平坦的石头上躺下，周身骨头像散了架一般疲惫。

“漱石枕流”，山丸头脑中忽然冒出在寺院幼学书中学到的成语。自己那时是有认认真真识文断字的啊，他苦笑，脑子里又浮现出许许多多、毫无头绪的纷杂念头，或是教他习武的父亲、或是笑容和蔼的母亲、或是一起爬树的伙伴，还有那位握紧短刀不愿意还给他的少爷……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云密布，倏尔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冷雨浸身，山丸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云天水声越来越模糊。

恍惚间，他看见一位温柔婀娜的女子走到自己身边，撑起雨伞，轻轻抚弄自己的额头，仿佛儿时无法入睡时母亲所做的那样。女子将他搂在怀里，一滴眼泪落在山丸的颊边。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草木树石染上一层刺目的亮色，雨势愈加猛烈，女子的面容逐渐清晰地显现在山丸眼前，他心中涌上无尽的平静喜悦，喃喃呼唤道：“母亲……我找到你了……”

说完，山丸阖上眼，在不知不觉间昏睡了过去。

穿过罗城门，牛车不偏不倚地停在了左京九条一坊。这里是平安京教王护国寺的所在，因为位于朱雀大街的东侧，又被称作东寺。与之相对应的西侧，则是被称作西寺的另一座官寺。双寺在南端，祈福镇护着整个国家。

相传，曾随遣唐使留学长安的弘法大师空海被赐东寺之后，逐渐修缮了东寺的规制，建以金堂、讲堂和食堂，设以立体曼陀罗，并在此讲经论道，弘法利生，普及真言密教，最终在高野山入定。

源赖光站在南大门前，只觉眼前所在古朴恢弘，难掩佛地的庄严与神圣。见橘次引与出来迎接的寺院别当互相行礼，他也便跟着做了。

别当带二人沿着参道一路走到金堂，橘次引合手伏身，虔诚地焚香参拜，药师如来以安详的神态，静静地凝望着他。

参拜过后，一行人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僻静的僧房，别当告别二人，等候期间，有小沙弥前来奉茶。稍顷，一位左肩披着素绢五条袈裟的僧人走了进来，僧人英朗挺拔、慈眉善目，仿佛是从佛画上走下来的菩萨，看不出实际年龄。

僧人法号慧端，是朝廷停派遣唐使之前最后在唐交流学习的僧侣之一，亦是先朝参议的长子。

“兰奢待最初由弘法大师由唐带入，如今被严密存放在东大寺的皇室宝库正仓院。寻常人无法得见，小僧自然也是无处寻得。”

问及兰奢待来历，慧端矢口否认。

橘次引倒也不慌，细细啜了一口茶，不紧不慢道：“适才入得寺门，见大门旁侧有一小门，不知是何用处？”

“佛门净地，严守清规戒律，弘法大师特意留下此门，用以警戒弟子。若明知故犯，则逐出寺门。”

“若有一僧人，偷盗国香，借花献佛，破戒无惭，该作何处置？”

“寺中僧侣并无人有此种行径。”慧端依旧气定神闲。

源赖光瞟了橘次引一眼，怀疑二人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是谁要处置本王？”一年轻男子摇着折扇，身着华服，站在门外朗声道。

“式部卿亲王……”看清来人，橘次引震惊之余颇为疑惑，来不及多想，急忙起身行礼。

大学寮隶属于式部省，他曾在寮内有幸与为平亲王有一面之缘。为平亲王乃村上天皇的第四子，是中宫藤原安子所出，颇受天皇宠爱。

这香木和亲王又有何关联。

“你是之穗的弟弟？”为平亲王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派皇子的威严和富贵之气。

“正是在下。您知道家姐。”橘次引此时已没了最初的惶乱，应对如流。

“嗯。那香木乃是父皇赏赐于我，得知之穗常到东寺供香礼佛，才托上师代为转交。上师并不知为何物。让上师为难了。”

“阿弥陀佛。”慧端合掌回应。

皇子托僧人转交这么名贵的东西给一位臣子之女，恐为不妥吧？源赖光心道，莫非他对橘次引的姐姐生了爱慕之心。

只听为平亲王继续道：“之穗所制的熏香对母后的健康大有裨益，母后早先与我协商，要好好赏赐于她。对于制香高手来说，没有比‘兰奢待’更为合适的了。”

原来是一片孝心。

“你是源将军的儿子？”

末了，为平亲王忽然问起了源赖光，“你对近日京城发生的妖乱怎么看？”

橘次引伸出两指，在背后悄悄扯了扯源赖光的衣袖，似在提醒他，不要在官家面前胡说八道。

“依在下看，这次妖乱的始作俑者，恐怕与手握兰奢待的人有密切关系！”

此言一出，橘次引顿时惊了一身冷汗，与其说源赖光将嫌疑人指向了皇室公卿，不如说是直接指向了眼前人。莽夫尚为自己留出一线生机，他源赖光是当真不怕死。

对源赖光来说，兰奢待的线索就这么中断了，他实在不甘心，不如坦诚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哦？那么说本王也有嫌疑了？”为平亲王倒是没有勃然大怒，不过语气中夹杂了一丝不满。

“在下并非怀疑亲王，而是怀疑别有用心者拿兰奢待做了妖怪的镇魂香。沉香有安神的功效，要镇住力量强大的妖怪，用兰奢待制香是不二之选。杀死众妖的少年状如鬼魅，之所以能如常人般行走人世间，极有可能是拜此香所赐。”

“所以……在下想请亲王帮忙，抄录一份中务省的赐下名单。”

为平亲王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本王好不容易抽身来东寺一趟，竟有了把柄在人手中。要是我不给你这名单，是不是就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了？”

“亲王光风霁月，中正清明，自不会沾染这等邪气。”源赖光俯首，眼前人现如今还能与自己开玩笑，何谈嫌疑。

“其实本王有此一问，是因为得了内里密令，尽快让妖乱水落石出。防患于未然，决不能再出现十年前妖祸蔓延的悲剧。既然你们已经有了初步线索，便放手去做。至于那名单，我让仆从三日内送到。”

源赖光喜出望外，没想到内里对此事如此重视，有了亲王的支持，他信心大增。

橘次引见事情有了转机，不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