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卜部季武是被院内哄杂的喧闹声吵醒的。

他寻思，自己也没住在七条大街和朱雀大街的交叉口啊，为什么一大早像开市一样热闹。再瞟一眼身旁，源赖光早已不见了身影。

奖学院有消息灵通者称，卫门府天未亮便调了一大批官兵前往右京。

据说西南角的荒地里有人暴毙而亡，死相凄惨，不仅口目张开，腹部溃烂，四肢也全部臃肿涨裂，似乎遭遇了极其恐怖之事。

季武听这描述，极可能是妖怪所为，立即整理行装，准备去右京找源赖光。

平延岚见状，劝阻道：“为保证大学寮学生安全，学头已经放出了停课通知，让学生不要在学院外随意走动，你怎么还要去现场呢？”

“那你弟人呢？”

平延岚一拍脑袋，暗叫不好，一早上确实没看见平延崎，好死不死应该是跟着源赖光走了。自从得知是源赖光救了自己，这家伙就想拜源赖光为师，提升自己的武艺，只是源赖光始终没答应，他就暂且自封了跟班。

季武一击即中，摇头笑笑，翻身上马，赶路不谈。

源赖光站在一片杂乱的瓦砾之间，阳光穿透晨雾照射到面前惨死的尸体上。

那是一头黑发鬼。

而它的旁边，还横陈着十几具死状各异的妖怪残骸。这些妖怪像被吸透了灵魂，面孔空洞，身体如同干枯的树干，似乎不曾有过血肉。

右脚硌得不舒服，源赖光抬脚踢走鞋底的一块瓦砾。瓦砾在空中转了一圈，“咚”地一声撞在一个物件上，声音清脆。

源赖光捡起物件，拂散其上的灰尘，是那少年的青鬼追傩面。

尸堆中并没有少年的尸体。

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杀死这么多妖怪？即便是自己，也需要利刃加持，方有胜算。

除非……他本身就是妖怪！

源赖光握紧袖中短刀，指节咔嚓作响。若真是如此，那少年恐怕与兄长的死脱不了干系。

“是谁在那儿！”卜部季武大喝一声，夺步跑向西北倾塌的土墙，一个人影飞快地从土墙之后蹿了出去。

源赖光随即也从他眼前掠了过去。

“哎，那可是我先看见的！”

季武攀比心起，加快速度，一路追到京都附近人迹罕至的洼地密林里，上气不接下气，边追边吐槽道：“疯子，跑得比猴儿还快！难道不知道杀这么多妖怪，朝廷可以论功行赏么，笨蛋！”

树林里阴暗潮湿，雾气渐深，源赖光停下脚步，拔出佩刀，环视四周。

敌在暗，我在明。他知道，那人正躲在某一处静静看着他，如同适才在土墙之后一样。

耳边风声响动，那人从背后扑倒源赖光，目标直指他身上的短刀。

少年的力气比在山林时大了许多。他奋力转身，方把那少年压在身下。少年挣扎起身，又去扼他脖颈。两个人谁也不肯轻易就范，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泥土落叶沾了满身。

言而无信，不遵守承诺铸刀给我也便罢了，竟然还想将短刀抢回去！

源赖光气滞，索性抽出那柄短刀，刺向少年要害。

少年急忙侧身，左肩还是被捋了一道口子。

短刀沾染上少年新鲜的血液，立时如同滚油一般躁动起来，难以控制。

少年索性用双手握住刀身，欲将短刀夺出。血液渗透进木刀的纹理，两者迅速融为一体，力量大增。

源赖光额头浸出一层细汗，只觉握刀的手指要断，再不松手，恐怕右手废矣。

再看那少年面目，蓬乱的头发之下满是黑黢黢的泥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转暗，变得血红一片，仿佛要吞噬掉眼前的一切活物。

“怪物！”源赖光陡然一惊，却仍不想放手，“你怎么会有我兄长的刀？！”

少年似乎完全丧失了理智，无暇回答他的问题。

正在此时，一只羽箭不期而至，直直插进少年的后背，少年怒吼一声，林霄震动。

“你给我站住！”卜部季武大喝一声，又连发两箭。少年闪身逃进深林，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瞅见源赖光腰间别着的青鬼面具，季武顿时明了：“那少年果然是鬼，亏我们还好心救他！十年难得一见的妖怪火并，说不定他便是其中一伙儿的头目。”

短刀上血迹斑斑，在少年逃走后很快恢复了本貌。一把普普通通的木刀。

少年是人是鬼，决定了此番他是英雄还是被捕杀的对象。

现如今，源赖光不得不承认自己救错了人，当初或许就该一刀剐了他。

暗夜中杀死一只山鬼，或可隐瞒。光天化日之下，京都右京出现了成堆的妖怪尸体，便是瞒无可瞒、震惊朝野、引发上下恐慌的大事了！

即使它们没有一只是活的。

面对此情此景，卫门府卫门尉兼检非违使源满季颇为头疼。

他是武者出身，源满仲的胞弟，靠着兄长镇守府将军的地位，在京都从舍人一路升到官阶六位的检非违使，已经是寻常武者歆羡的晋升道路。

官位到了不代表干得愉快。

他可以接受日常检查京内非法建筑，监督贵族勿随意向住宅外排放秽物，打扫朱雀大街卫生，抓抓东市、西市小偷小摸的盗贼，但不想在本就人手不足的情况下，还要顶着压力调查妖怪事件。

死得是妖怪，不是人，更不是公卿贵族。现在案件繁多，监狱人满为患，不单犯人吃不饱，卫门府的官兵也没有余粮，哪有时间、精力顾及妖祸。

按说这妖祸，实际还应由镇守府负责。现在看到的只是一堆尸体，焉知不是妖怪火并，更强悍的一伙儿妖怪活下来了，下一步便要入侵京都，劫掠官家。

源满季想了想，这事儿卫门府管不了，但可以协助。于是，向上级及兄长各去了一封信，说明缘由。

调查结果未出，京都妖祸恐慌不减，大学寮复课时间未知，世家公卿各回各家，地方子弟有不少也趁机返回国郡家乡。

卜部季武想回鹿岛神社看望父亲，又见源赖光自打从右京回来，跟受了刺激一般，一连几天不说话，便放心不下。

极其痛恨妖怪的人，偏偏阴差阳错救了一个妖怪的命，任谁也会心情郁闷。

这日，二人在矢场练箭，源赖光的羽箭直接脱靶。换到往常，他可能会欣喜若狂，兴奋自己赢得对方一局，而今他不得不担忧起挚友的精神状态来。

和弓通常需要武者左手张弓、右手拉弦，弓弦易划伤手指，所以往往要穿戴护手。源赖光显然心不在此处。

见有血从他指尖滴落下来，季武终于忍不住开口：“遇到一只小妖怪尚且如此，将来要是鬼王复活岂不是更要寻死觅生？”

源赖光不语。

季武未曾与那少年正面交手过，不清楚对方的实力。他不惧怕强悍的对手，大不了拼死一战。而今真正的恍然在于，他意识到兄长当年面对的敌人恐怕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得多。

现在，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通往真相的路口，心中充满说不清的悸动。

自己当真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切了吗？

“这是主公派人送来的信件。想让你协助叔父抓捕这次右京妖乱的罪魁祸首。是否参与，你自己决定吧。三日后，我便返回京都。”

临行之前，季武还是打算找一位同僚帮自己看顾源赖光。

搜罗了一遍，季武惊奇地发现，在自己心目中，只有橘次引可堪大任。

他思来想去，一定是因为平氏兄弟回了播磨，而不是其他什么原因。再说，橘次引看似生人勿近，却做事周全，少主身为他的伴读，两人看起来相处得还不错，至少橘次引从来没允许过其他同僚进自己的牛车。

只是，停课后，橘次引便离开学馆院，回了位于左京的橘氏屋敷。他会答应吗？

事不宜迟，季武当即派侍从送书一封，请托此事。

令季武没想到的是，橘次引竟亲自约他到自己的别院，仔细询问了源赖光的情况。

“既然橘公子不嫌弃，那我就放心把他交给你。只是不知道他本人愿不愿意……”

“他是我的伴读，我理应关心他的情况。明日我便约他到府内温书。”

“那太好了！还是橘公子有办法！”

顺利将挚友托付给了别人，季武安心回家了。

橘次引的牛车到达奖学院门口时，源赖光还在屋内睡觉。昨夜饮了酒，头脑昏沉，听侍从说要去温书，当即又躺了回去。他以往没有很深的读书心思，现在更是荡然无存。

他要找的人，不，是妖怪，已经出现，以后还是少招惹橘次引为妙。

“二公子还说，若公子不想温书，也可就‘梅叶’探讨一二。”侍从俯首站在门侧，没有离开的意思。

梅叶？源赖光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坐起身。

之前他听闻那香乃橘次引家姐所赠，生出过让其帮忙邀请家姐的念头，以香味为引探查少年下落，后恐怕引起误会，才作罢。想要摸清那怪物的身份，这味道或许是一个切入点。

这件事他只在橘次引面前提过一次，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这一出。

源赖光发现，是否抓捕那妖怪，自己心中早有了定夺。他此时最想做的是抓住对方，问清楚短刀的来历。卫门府想做的无非是将那妖怪枭首示众，给上下一个交代，消除恐慌。他可以协助，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完成自己的事情。

天日渐暖，暑气愈盛。源赖光换上了一件蝉翼色柔纱狩衣，跟着侍从来到橘氏屋敷。

屋敷是雅致的唐笠门，目测四方纵深有三町之宽，规模远超出一般贵族的宅邸。庭园设计也别具巧思，假山层叠错落，池塘流水潺潺，湖岸排布着松竹翠柳。中岛与露地之间架着几座古朴的石桥，露地上则铺满了赏心悦目的白砂。

夙闻橘氏家主文质风雅，百闻不如一见。相比于武家住宅的威严整肃，这里平添了几分柔美。

置身如画美景，源赖光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

侍从径直将他引至东钓殿，钓殿临池，曲水楼台，尽入眼中。

六弦琴声空谷幽转，并垂幔帐随风舞动，橘次引落指抬头，刚好与源赖光四目相对。

他今日穿了一件淡樱色直衣，尤显清雅脱俗，恰是一派翩翩贵族公子的模样。

美丽的人让美景亦勃然逊色。

源赖光痴痴得看着他，竟忘记了行礼。

究竟是橘次引这般的人让庭园熠熠生辉，还是这样的庭园蕴出了橘次引这般的人。源赖光说不清楚。总之，他觉得橘次引生来就该在这样的富贵之家，精致优雅，钟鸣鼎食一辈子。而战场，则是属于自己的宿命。

香具中所焚香片正是“梅叶”。

源赖光耳目皆醉，在一旁坐下，静待曲尽。

烟气琴音中，源赖光似又回到了儿时与父亲、兄长追逐嬉戏的时光。

樱花树下，自己与兄长二人玩闹比试，父亲围观赞叹。

与兄长对弈，兄长告诉他，棋盘如战场，武者凭力量取胜之外，当运筹帷幄。

视线一转，儿时的自己衣冠隆盛，立于棋盘之上。父亲及众家臣肃立四方，期许的目光折射成棋盘上的刀光剑影。稚嫩的双手高举，从父亲手中接过一把用玉钢精心锻造的太刀。五叶三花的笹龙胆赫然镌刻于刀侧。

闭眼，抽刀，寒光闪过，七岁的他第一次将五花大绑的野兽斩首，眼中尽是殷红。当晚，他便做了噩梦，梦见被自己挥刀劈中的野兽化身为兄长的模样，倒在血泊之中……

“云月朦胧扰人心，一缕清香淡忧思。”

“‘梅叶’素来有凝神静气之效，源公子感觉如何？”

源赖光回过神来，橘次引继续正色道，“我听季武说，你们前日追捕一个斩杀妖怪的少年，那少年身上有异香。”

卜部季武这个大嘴巴，为什么要告诉橘次引这些。

“想必你上次在小御所，是将我错认了那少年吧？”

重提小御所的事，橘次引脸不红心不跳，源赖光反而不好意思起来，“那少年恐非我类，而是为非作歹的妖怪，这香味对找到他的踪迹很重要。”

橘次引从香囊中掏出一小块香木，放在鼻端轻嗅，“此木名为‘兰奢待’，是‘梅叶’制法的关键。”

兰奢待乃是圣武天皇遗物，世所罕见的奇香，每一分都价值连城。源赖光只是有所耳闻。

看来这‘梅叶’之贵，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