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唇间柔软细腻,尚残留着淡淡的桃香,又渗透着如它主人一般的清隽气息,是源赖光从未体会过的,本想点到即止,却一时忘了情。
橘次引犹如置身于狭窄的铜墙铁壁之内,不能动弹半分,加之口舌受阻,呼吸愈发艰难。
半晌,源赖光松开他。
他如同一瓣雨打的樱花,沿着墙壁跌落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橘公子,如果不想自己与武者私通的名声传出去,还请协助在下救出平延崎。”
“你威胁我?”
橘次引面如红柿,擦掉嘴角的口涎。十几年来,他清心寡欲,还不曾被谁如此冒犯过。在大学寮,他与源赖光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从来没想过两人会有如此际遇。
正待发怒,源赖光那边却行了大礼。
“冒犯橘公子,实属无奈之举,在下先行赔罪。橘公子广读圣贤之书,是非分明。小考抄袭一事,错并不在平延崎。想必贵兄橘敏盛也只是一时冲动,本是同僚之间的误会,橘氏贵为公卿,何必与小人物为难。若将事端闹大,伤损最大的是橘氏颜面。”
先兵后礼,哪一样都被对方占了上风。
更令人头疼的是,父亲告诉他,已经答应了镇守府,要此人做自己的伴读。
伴读事小,笼络地方军事实力体大。
藤原氏在朝中势力疯狂蔓延,处处打压橘氏公卿,提拔本氏族中的子弟,父亲不得不深思熟虑,为橘氏的后辈铺平道路。镇守府源满仲一支,从属于当朝右大臣、醍醐天皇的十皇子源高明,源高明与现任左大臣藤原实赖素有龃龉,若能够与镇守府联合,橘氏的实力将大为增益。
父亲的良苦用心,做儿子的怎能辜负。
橘次引恨恨地盯了源赖光许久,长吁一口气道:
“我可以帮你。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做伴读期间,你要好好听命于我,不允许有二心。”橘次引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眸闪亮。父命难违,他要不趁此刻对方理亏,约法三章,日后恐怕更难管教此人。
源赖光明白,这是要先给自己上一副镣铐。伴读不同于主仆,不同于上下属,也不同于亲友,于师生、同僚关系似乎又低了一等,是一个微妙而难以约束的关系。
但伴读期间,实际行事如何,他又焉能管得了自己半分。
于是,源赖光躬身应和,橘次引遂整理衣冠,起身找橘敏盛谈判。
第二天一早,平延崎回到了奖学院。
橘敏盛为了发泄恶气,找人把他胖揍了一顿,关进了柴房。所幸除了皮青脸肿,未伤及筋骨,性命无忧。
不知橘次引用了什么办法,橘敏盛此后几日也未找平氏兄弟麻烦。
大学寮的课程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聊,橘次引还如往常一样淡淡的,见了源赖光不多给眼色,也不多话。
源赖光过去不会多瞧这些公卿贵族一眼,现如今整天煞有介事地望着橘次引,觉得他一举一动都透着“可疑”二字。
上次在学馆院小御所验明其正身之后,源赖光非但没有消除疑问,反而愈加疑窦丛生。
他让季武查遍了东、西市的香铺,没有一味香的味道与山林少年身上的香味如此雷同。
既然市面上买不到,那香味的主人便很可能不是平民。因为只有贵族享有这样的时间、金钱和人脉特权,购买得到稀有的香片和奢侈的香具,来调制独属于自己的香味。
那香气有淡淡的梅花香,甜而不腻,同时带着一种芙蕖叶的青涩。香如其人,如果少年的面具之后是橘次引那般,倒也十分相称。
只是橘次引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样子,实在与那少年的气质不符。不过,即便他本人不是,那少年也极有可能是他族中之人。
无论如何,想找到有关木刀背后的更多线索,都要从橘次引入手。
季武见他直勾勾盯着前方,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下课了,走吧。”
“你先回,我和橘公子有约。”
“和橘公子有约?!我没听错吧,你不是看他不顺眼么。”季武此时如丈二和尚,眼睁睁看着源赖光钻进了橘次引装饰华丽的牛车。
源赖光一进来,牛车立马逼仄起来。
橘次引不便当街把他直接轰下去,多一条大学寮的逸闻,便多一份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有问题请教!”
源赖光没坐稳便掏出书卷,亦担心对方一脚将自己踢出去。
“白乐天的这首放言诗要作何解?”
自从遣唐使带回越来越多的白乐天诗文,《白氏文集》风靡皇室、贵族,人人兴致高昂,源赖光不信橘次引没读过。
橘次引侧目一看,是“朝真暮伪何人辨”一首,抬起眼皮若有所思地瞥了源赖光一眼。
“你不会没读过吧?”源赖光故作惊讶。
“这首诗应该由你来解。究竟是真心求问,还是假意接近我。”橘次引慵懒得靠在车璧上,眯着眼睛审视他。
源赖光被一眼看透,不再刻意为之:“其实,我是想送你一样东西,感谢你上次出手相助。”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串毛茸茸的小物件。
平延岚为感谢他帮忙解围,送来了诸多播州特产,茶叶、海鲜、山货、织物等一应俱全。其中一项小玩意吸引了源赖光的注意力。
“播州毛钩,可爱吧!”
借花献佛,谈何可爱。橘次引不置可否。
“这几个可是我精挑细选才选出来的,毛色鲜艳、技艺精湛,你不要我可收回了。”
见对方不说话,源赖光默默把毛钩收到了牛车的箱奁里。
车将行至学馆院,橘次引要下车,源赖光拽住了他的衣袖,“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你所用的熏衣香是从哪买的?很好闻。”
源赖光从不使用熏香,府内的家臣们也没见谁用过。这问题问出来像是闺中女子讨论妆造经验,甫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感到冒昧。但这个问题他非问不可。
橘次引果然面露诧色,转言道:“这香是家姐所赠,名唤‘梅叶’,你若喜欢,我让家仆送一些过去。”
“那倒不必。”源赖光确认了信息,拒绝得很干脆,见橘次引眉头微蹙,复找补道:
“哦,我是想说,这香如此珍贵,我拿去只会暴殄天物,还是你留下自己用更适合!”
说罢,他跳下车,毕恭毕敬地去扶橘次引。
橘敏盛远远望见大门口的一幕,问家臣道:“他们俩什么时候走那么近的?”
“橘大人近日安排源赖光做了二公子的伴读。”
“让他做伴读?还不如你顶用!”
家臣知道橘敏盛指的是自己帮他完成功课方面的作用,那二公子也用不着别人帮忙做功课啊。想到这儿,他甚至有些羡慕源赖光了。
“上次好像就是因为他,二公子才插手了平延崎的事儿。”
“能让橘次引下场,也算他有能耐。”橘敏盛说完,啐掉一口甘蔗。
与源赖光作别之后,橘次引漫步回到自己的小御所,忽觉这熟悉的房间空旷了许多。青瓷漆器、屏风色纸,精致归于精致,却不似往日那样引人注目了。
他在几前坐下,几上正是一本摊开的《白氏文集》,书下纸张凌乱,布满仿写羲之的小楷。
不过,这几日,他反复翻看的,不是放言诗,而是《长恨歌》一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以往翻到这篇诗作,他都会匆匆略过。可当他回味起与源赖光的吻,于无意间再翻到此句时,却如食髓知味,周身都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拎起那串毛钩,又嗅嗅自己的衣袖,橘次引莞尔一笑。
为救出平延崎,他给橘敏盛的玉佩,乃是天皇御赐,估计可以换得几牛车的毛钩了。
缓缓将手指探进衣衫,橘次引轻轻摩挲着自己的左腹。他闭上眼睛,仰起头,任凭月光斜洒在细长的脖颈之上,循着源赖光手的轨迹,在滑腻的肌肤上细细抚摸,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
源赖光此时躺在榻上,亦未入眠。
橘次引并非他所想象的木讷书呆子,足够聪明,也足够仗义。
既然那香是橘次引家姐所制,家族人等尽可人手一份,橘次引身上有那味道自是不足为奇了。橘氏子弟众多,找起来颇为棘手。难道只能等那少年回来找自己?
他抽出木刀,仔细看那刀铭。十年了,自己竟然还在妄想抓住兄长活着的蛛丝马迹。
源赖光叹一口气,阖上双眼。
一位赤身的俊秀少年浮现在他眼前。
他慌忙睁开眼。
那少年分明是橘次引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重新闭上眼睛。
那少年变本加厉,双腿紧紧缠住他的腰腹,伸出舌头,探身在他下颌上舔了一口。
源赖光起身,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难不成真的对橘次引起了亵渎之心?
怎么可能,他是男子,自己亦是男子。
源赖光合衣起身,拉开遣户,径直躺倒在卜部季武身边。
卜部季武睡得正酣,翻身压到异物生生被吓醒了。看清楚是源赖光,才没有立即拔刀。
“有自己屋不睡,来我这儿干嘛?”他季武也是有起床气的。
“你阳气重。”源赖光望着屋顶,一动不动。
季武不吱声了,源赖清去世不久,源赖光经常做噩梦,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他陪源赖光望了一会儿,复又沉沉睡去。
夜半无人,唯余月光。
月光是最无私的,无论鸿儒白丁、贫穷富有,只须抬头望向天上,它都会给予相同的照拂。
可惜,平安京不是月亮,居住于其中的人们趋利避害,在这片土地上逐渐分化出了极尽繁华的左京,还有日渐萧索的右京。
人们所鄙弃的右京洼地,断壁残垣,正是妖怪们所青睐和欢愉之地。
宵禁之后,“晓鼓”、“夜鼓”之间,没有人会外出行走。妖怪们却迎来了自己雀跃的时刻。
山丸头昏欲裂,强行撑开眼皮,发现自己正被一群奇形怪状的妖怪所包围着。包围圈上方露出一块逼仄的天空,勉强可以看到一轮晃晃悠悠的残月。
他心中大骇,伸手去摸脸上的驱邪面具,面具早已不见了踪影。
“老大,就是这小子杀了老三!”一个粗犷的声音吼道,“他的面具上还沾着老三的血!”
“一命抵一命,砍下他的脑袋挂在罗城门上!”其他妖怪纷纷应和。
被唤作老大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赤发鬼,它表情严肃,一声不发,甩开绳索勒住山丸的脖颈便拖着他往刑台走。
地面坎坷不平,到处是尖锐的瓦砾,绳索越抽越紧,容不得一丝空气进来。
山丸眼前一阵阵发黑,用力去掰脖子上的绳索,张开口鼻贪婪地呼吸,双腿双脚不由自主地奋力挣扎,在地面上磨出了一道道扭曲可怖的瘀痕。
今日要命丧于此了么。山丸不常哭泣,此时却在眼角挤出一滴眼泪。
他在西海道築前国的山口村长大,父母是当地锻造屋有名的冶工和刀工。距离父母前往摄津镇守府锻刀已经接近一年之久,基于对父母的思念和担忧,他告别乡下的亲人、朋友,独自一人从築前出发前往摄津。
长途跋涉,身心俱疲之时,他在山林中迷了路。更没想到的是,遭遇了山鬼的突袭,差点儿命丧黄泉。虽然侥幸得救,却丢掉了母亲一直嘱咐他小心保管的短刀。
如今,父母没有寻到,短刀恐怕也无法再换回。
泪未流尽,山丸突觉自己重心一变,脖间一松,四肢被抻开悬到了高架之上。
刑台之下支起火盆,欢呼更甚。
这些妖怪并不是想勒死他,砍下头颅,而是想让他效仿老三的死法,开膛破肚。
山丸面如死灰,放弃了抵抗。衣衫褪去,左腹狰狞的伤疤赫然在目。
赤发鬼见了,不免诧异,寻常人类受到老三如此攻击,早已一命呜呼,何来反击。可惜,众妖的喧闹容不得他仔细思考其中经络,他大手一挥:“老二,你来!”
只见一个黑发双角,眼珠青绿,獠牙外露的妖怪站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柄弯刀。
那弯刀形制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