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适才在那和尚面前说得大门小门,到底是什么意思?”源赖光凑到橘次引跟前,一屁股坐下,好奇问道。
橘次引见他放着牛车里的空地不坐,偏偏要挨着自己坐,半天吐出一个字:“热。”
源赖光从狩衣中抽出蝙蝠扇,轻轻晃动,狭小的空气瞬间有了些许微风。
细看之时,橘次引额边果然浸出了一层薄汗,透着淡淡的香气。
只有橘次引自己知道,这汗不是热出的,而是刚刚在僧房惊出的。他想不通,为平亲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东寺,好似知道两人今日要去寺里拜访一样。
“那小门又称穴门,门外便是热闹的集市,犯了戒律的僧侣通常从此门被逐出寺院,以立羞耻之心。”
“你说他借花献佛,破戒无惭,又破得什么戒?”源赖光继续追问。
“自然是色戒。”橘次引一本正经道。
“你诳他?若亲王没有出来解围,后续和尚岂不是名声不保。”
源赖光觉得橘次引此时正像一只皮毛靓丽、性子狡猾的小狐狸,笑道:“橘次引啊橘次引,看你每日埋首书卷,文质彬彬,一副童叟无欺的样子,没想到也会这样威胁别人。”
“彼此彼此。橘某的名声不也险些败在源公子手里么。”
源赖光知他说得是小御所的事。对于自己的冒犯,橘次引非但没有记仇,还帮忙来回奔走寻找线索,尽显大度,原本以为这件事已然过去,应该无妨。现如今看来,对方心里还是介意的。
“那橘公子要如何处置我才能解气?我可不想一辈子在橘公子心里担着骂名。”
橘次引看他目光诚恳,如此认真对待自己的一句玩笑话,便想顺势推舟,满足自己的小心思,遂举起折扇抵住对方肩膀道:“处置谈不上。你是不是答应过要好好听命于我?”
源赖光点头,忐忑对方是不是要给自己出难题。
“不如,你抄录一遍白乐天的《长恨歌》给我如何。”
“爱情诗?”源赖光纳闷道。转念一想,是了,之前他吹的曲子便是闺中怨曲,想必这些风花雪月是他喜欢的类型。
“感伤诗。”橘次引强调,翻眼看向源赖光:“不想抄?”
“谁说我不想。等妖乱之事告一段落,一定双手奉上。”
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指将皱皱巴巴的和纸铺开。
紫阳花的芬芳从外廊一直闯进内室,樱花失去了颜色。茅草屋檐上,梅雨季节的潮湿久久无法散去。
一位美艳动人的女子伏于几前,端出笔砚,思考这封家信要怎么下笔。
她想要告诉自己的丈夫,孩子已经找到,可以接她回家了。
她的孩子丢了有十年之久。
北野妖乱爆发之时,下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雨,天地悲怆。她和丈夫商量,打算举家搬离京都,到父亲做国守的美浓避避风头。
可是,还没有出发,她两岁的儿子便失踪在了茫茫大雨中。发生了这样的事,逃到美浓又有什么意义呢?孩子那么小,要怎么在乱糟糟的世间存活下来,他肚子饿不饿,会不会被妖怪吃掉。
忧伤和恐惧让她终日以泪洗面。
即使被家人强制带到了美浓,她自己又偷偷回到京都,继续寻找孩子的下落,渐渐与远方的亲人失去了联络。
“雨女又开始写信啦!可她的信从来没有送出过!”
“天终于放晴了!雨再不停我身上要长毛了!”
“这回看看她带回得是谁家的小孩!”
几只长得各式各样的小妖怪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马上要从门外挤到土间来。
其中一只个头儿矮矮的,穿着红肚兜,远看像一个可爱萌态的小婴儿,总是以正面示人。可是如果侥幸能够绕到它的背后去瞧,会发现肚兜后面空空如也,没有寻常人的肚子,只有从脑袋上延伸出来的两条腿。
村子里人人都叫它二足鬼,可它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它几步跨到床边,仔细端详熟睡的少年。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毫无残缺的四肢,也没有秃头……分明是一个正常、美丽的人类小孩。
和雨女以往带回来的小妖怪都不相同。
看着看着,它有点儿生气了,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成这般俊俏的模样。为了发泄怒气,它抬起一只脚,打算给少年一些教训。可惜,它因此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重重跌倒在床边。
这声巨响惊动了正在沉思的雨女,也吸引了其它小妖怪凑过来围观。
山丸睁开眼睛,看见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珠盯着他,每个面貌都长得非同一般。
“我终究还是死了。”他望着屋顶上参差的木板,自言自语道。
“噗噗……”
“好臭!屁虫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放屁!”二足鬼嫌弃道,它抬起脚丫试图捂住自己的口鼻,但分不清是屁更臭,还是自己的脚丫更臭。
山丸同样闻到了臭味,没想到,死了感官还如此清晰。只是,地狱里为什么只有妖怪,没有其他人,难道这是上天对自己杀死无辜妖怪的惩罚?
正想着,小腿忽然传来刺痛,山丸皱起眉头,发现自己右腿上卡着一个嘴角咧到后脑勺的小女孩,看样子只有总角之年。
“孩子,你没有死。”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小女孩顺势被提溜起来,放到了旁边的榻上。小女孩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嘴巴几乎占据了整张脸。
山丸吓得一骨碌坐起来,被妖怪围攻开膛破肚的恐怖阴影重新袭来,“你们也都是活着的妖怪?”
“你看我们像死了吗?”二足鬼不满道。
“这里是隐藏在大江山脚下的妖怪村,与外界有特殊的屏障。你在这里很安全。”雨女盛出一碗山芋粥放在他面前,又拿出腌渍的鲭鱼脍。
“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还要去找我的父母!”山丸说罢,打算翻身下床离开。
“你不要……”二足鬼刚准备劝阻他,外面天空便变了颜色,电闪雷鸣地下起雨来。
众妖怪跟着天气变化也烦躁起来,“至少等我们回家再这样说。”
“她又哭了,谁来劝劝她。”屁虫嚷道。
“下雨了,我要喝一肚子水才能到家。”小裂口女忍不住也哇哇哭起来。
再看雨女时,眼泪正大颗大颗地从她的眼睛里滴落,恰如屋外滂沱的大雨。
山丸被眼前的场面镇住了,不敢再乱说话。他明白过来,自己昏迷前见到的执伞的女子,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眼前这位悲伤哭泣的人。
“你救了我,我自当报答你。我暂且在这里住下?”山丸小心翼翼地问。
“那自然是好。”雨女破涕为笑。外面的雨声也逐渐小了。
山丸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嘴角拉出一个微笑。
屁虫开心得又放了一个屁,臭得大家一哄而散,到村子里散播“雨女得子”的新消息去了。
镇守将军府内,议事厅后首的暗室,空气像凝固住了一样,源满仲脸色阴沉地听着家臣带回来的消息。
家臣垂手侧立,双腿微微颤抖,不知此刻沉默的主公下一步会下达什么样的指令。
源满仲有一个习惯,每次锻造师拼尽自己的全力,锻造出了属于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强刀刃,都会重重赏赐,以对外彰显将军府对刀工的珍惜和重视。
因此,有源源不断的刀工主动应征而来。当然,也有一部分刀工由于名声在外,是被源满仲派遣家兵“请”到府中的。
但是,犹如剑有双刃,优秀的刀工能拼尽全力为自己造出利刃,自然也能给自己的敌人造出同一种武器,甚至有造出更强武器的可能性。
如此这般,自己所拥有的岂不是不再是独一无二的神兵?
为绝后患,能够完成暗杀任务的家臣便派上了用场。
以往这位家臣都能够顺利完成主公交予他的任务,可是,这次追杀来自築前的两位刀工,不小心让其中一位逃掉了。
试刀大会之后的赏赐没有让他们放松警惕,他们好像提前在哪里得到了风声,急匆匆地从宿坊一路逃到了摄津附近的山林里,企图躲避起来。
“本来是晴朗的天气,树林里忽然起了浓雾,他们分头逃跑,最后我们只追捕到了那个男人。”家臣手握血淋淋的首级,不安地补充道:“那个女人,好像不是普通人。”
“这就是你抓不到一个女人的理由?”
“不是,主公。我们派出去追捕她的几个家兵非死即伤,幸存下来的家兵至今神志模糊,没法描述清楚当时的遭遇。与其说,她是人,不如说,她是一个妖怪!”家臣斗胆说出自己的猜测。
“废物!”源满仲听他说出“妖怪”二字,怒气终于爆发出来,“你是想说我堂堂镇守府会让一个妖怪来帮忙锻刀,还是说以镇守府的实力连一个弱女子都处置不了?!”
家臣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手里并没有证明那女子是妖怪的真凭实据。如果知道主公会发火,他宁可不说出刚才那番话,直接承认自己力有不逮,办事不力。现在,他只有默默听从主公发落自己。
“去把源纲叫来。”源满仲怒其不争地叹了一口气。
这种差使通常轮不到源副将出面,或许主公生气之余也意识到了这次事情的非比寻常吧。家臣这样想着,对主公未降罪于己感激涕零,大声领命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