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VIII
算算日子,阿尔斐杰洛离开卡塔特已过去了一周。火龙王和海龙王终于拟好了此次出任务的人员名单和出战比萨的具体日期,调集龙术士上山。
召集令的下发,在两日内陆续带来了近十位龙术士来卡塔特山脉谒见。龙王惯用的召集令是一种由魔法创生出来的渡鸦,拍动着它们黑色的翅膀飞往每个龙术士居住的城镇,如节日礼炮般献出自身炸响在空中,浮现出的文字和魔力冲击只有掌握龙语的龙术士才能领会。分散在世界各地的龙术士由于居住地远近不一,从阿尔卑斯山上空的卡塔特山出发的魔法渡鸦抵达的时间自然有先有后,最快的一日即可将召集令送达,最慢的则要两三日。接收了召集令的龙术士并非一道前来,两位龙王必须分开接待,这两日格外繁忙。
议事大厅点上了能提神醒脑的香料。薄荷,柠檬,藿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萦绕盘旋,沁人心脾。龙术士们来了又去,接受两位龙王关怀的问候和殷切的嘱望。如今唯一还没觐见的只剩修齐布兰卡。常年定居在布鲁日的他,不像一年来总有那么几个月踪迹难觅的苏洛和卢奎莎,他应该早就收到魔法渡鸦送去的信号了。两位龙王正在失去耐心,歪斜地蜷缩在宝座里,端坐的动作已有些轻怠。休利叶前脚才走,门口的守护者便急急地进来通报了下一位上殿的龙术士的名讳。两双昏沉沉的老眼立刻放光,还夹带着些许惊奇。
端正坐姿,作出重视的姿态,龙王迎接来访的龙术士派斯捷·德·吕尼基昂。
那人施施而行,缓慢、从容、清闲的模样好似在逛自家的花园。他穿着绒毛领口的貂皮斗篷,用一朵金色的香根鸢尾图案的胸针系住,内里是式样简单、布料却很昂贵的靛蓝、金黄、纯白三色的外衣。他有着自然典雅的贵族气质,但他个子很矮,这里大多数的守护者都比他高大魁梧。他外貌平平,五官和脸型几乎没有可取之处,如果不算上他那双淡蓝色眼眸中时刻流转的熠熠之光、以及那头好像永远也打理不齐的紫褐色卷发的话,还真是个一丢到人群里就会被淹没得再也找不到的寻常男子。
一路迤迤然地走向台阶,期间脸畔始终挂着适度的笑容。他尽可能装得矜持庄重,温文有礼,眼底撩动的水波却格外佻达,令人很难与其外表勉力维持的稳重形象联想在一起。停立在台阶前,他朝摇摇高坐的两位龙王施了一个礼,那头过长的好似茄子皮一般的卷发齐刷刷地耷拉下来,盖住了他整个额头和精神十足的蓝眼睛。当他再度抬头,正对上的是火龙王和海龙王盯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的两双眼。
“不在任务名单里的你,却偏偏选了这么个时候求见,一定是有同僚提前告知你的吧,派斯捷?”火龙王开口说。嘴角虽泛起笑意,但那双浑浊的浅红色眼眸却没有笑。
派斯捷人脉深,交际广,关系网强,在龙术士的团体里颇有人望和号召力,族中人尽皆知。没有收到召集令却还上山,证明早就有其他的龙术士把消息捎给他了。既然龙王事先就把话挑明,说得那么透,派斯捷也不想故意装蒜。老实交代反而对他更有利。
“族长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不可否认,这两天我死缠着休利叶,逼得他快要疯了,他终于招架不住,将此等绝密的事透露给了我。”派斯捷嘹亮地回答,态度非常诚恳,脸孔挂满了故作的不安,“一周后我的众多同胞要去讨伐比萨的异族,如此艰巨的任务我实在不想缺席。我今日上山,就是来自告奋勇地请求两位族长大人,能将我的名字写入名单之列。”
“喔,这样啊……”海龙王转头和火龙王交换了个眼色后,捋着胡须说道,“不过派斯捷,你大可不必去的。”
派斯捷凝视两位老者,“我能斗胆一问这次出战的龙术士的名额有哪些人吗?”
海龙王稍稍思忖后,报上了二人拟定的名单。派斯捷听完,半弯的身子挺直起来。
“两位尊敬的、受人爱戴的族长,请允许我自以为是地发表我的看法。”收敛起眼中给人的浮滑感,派斯捷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至极,“请你们二位相信,正因为我对卡塔特怀抱着一颗赤诚之心,才一定要善意大胆地在此提出谏言。”
见派斯捷的态度难得如此正经,言辞极为肃穆恳切,火龙王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在座位上挪了挪,拂袖告诉派斯捷, “你有话就说吧。”
“贾修姑且不论。看看其他没能入选的人。”派斯捷从容不迫说,“你们不派乔贞,是怕新旧首席之间两雄相争;不派白罗加,是防止他与新首席争宠导致心理失衡;不派苏洛和卢奎莎,是不希望他们和新首席结成死党;不派我,是为了保全我这棵摇钱树。但是,为什么连杰诺特都排除在外了?”
用严谨慎重的态度,说出胆大包天的话语。派斯捷有理有据的一番坦言过于直白,使两位龙王大为吃惊,怔怔地望着他。
“这次是和异族的一个王决战。”派斯捷说,“我估摸着敌人的兵力怎么着也有四位数吧。出战人员如果不派齐,老实说,还不如一开始就接受他们的请求,不要开战的好。”
一通话说完,派斯捷微仰视线,观察两位龙王的表情。
火龙王看起来闷闷不乐,似乎被派斯捷的话惹恼了。海龙王虽然面色稍微平缓些,浅蓝色的眼睛里却流露着一丝无法忽视的嫌恶感。派斯捷很清楚,那股嫌恶并不是冲着自己的。
不知道为什么,龙术士杰诺特似乎总是不讨龙王喜欢。就他的遭遇而言,他应当被寄予的情感怎么说也该是同情而不是嫌弃才对。龙王厌恶杰诺特的原因,派斯捷始终都弄不懂。难道两位龙王用人的标准除了忠诚度和实力外,还非常注重长相?如果当真如此,那自己也不该备受龙王的青睐呀。虽然比起杰诺特那半张被烧烂得面目全非的糟脸,自己的相貌还是挺英俊的……
“派斯捷,你的想法是?”海龙王的询问唤回了他飘忽的神志。
派斯捷脸色一凛,微微鞠躬, “至少将我和杰诺特划入名单内!这样的话,好歹能凑到十人以上。”
宝座上的族长摸着胡子,一语不发,心中思绪翻涌,好像在思量派斯捷的建议。而在龙神殿外,跟龙王心境差不多复杂的还另有他人。
休利叶穿着一身简洁的褐色粗麻布衣,额头绑着固定头发的麻绳发带,在两位守门的守护者跟前踱过来踱过去,步子烦躁,面容急切,心想着派斯捷都进去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出来。
直到他听见由殿内传来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响。
“怎么样了?”休利叶快步迎向好友,见他摆了个搞定的手势,忍不住拍拍胸膛,一口气总算是松了。“两位大人没怨我吧?”
“我把事儿都揽下来了。慌什么慌,早就说了一切包在我身上。”派斯捷并没有在意休利叶感激的神情,顶着满头紫发的脑袋左晃右晃的,“不过很奇怪啊,才半会儿功夫怎么就你一个人啦?”
“亚尔维斯找雅麦斯去了。希赛勒斯要么和尼勒克斯相聚,要么去看望母亲。”休利叶瞅着他笑,“只有我陪你了。”
“真没劲!”好像很焦躁的样子,派斯捷使劲挠了挠头,觐见时的拘谨和严峻顷刻间全都不翼而飞。“就算不是美女,也至少是能跟我斗斗嘴的亚尔维斯呀!”一边抱头埋怨一边走下台阶。
“说到美女啊,”休利叶紧紧跟着派斯捷,手肘戳戳他的腰窝,浅褐色的眼眸深处荡漾着一束暧昧的光芒,“你会那么积极地争做任务还真是少见。该不会是为了——”
“我怎么可以不挺身而出,嗯?”派斯捷一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大言不惭地说,“上次的首席册封典礼我就发现你们这群家伙在宴席上就跟老鼠见了奶酪似的直盯着她瞧,色眯眯的样子能把人给活吞了。耶莲娜可是个初出茅庐的姑娘啊,不知人心的险恶。我可不能容许她被你们这群臭男人勾走。”摆出一副伸张正义的模样来,派斯捷意气昂扬地握拳宣示道,“身为卡塔特的护花使者,守护犹如稀世珍宝般无价的女性龙术士,是我责无旁贷的使命!”
“哎呦,别自作多情了!”休利叶不禁白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在他的伤疤上撒盐,“而且啊,盯着耶莲娜瞧得最多的臭男人就是你。那眼神简直跟色鬼没区别。难怪她讨厌你啊!她的确很有必要好好地了解一下你的‘险恶’。”
“我是绅士好吧。绅士!礼仪和风度兼备的绅士!”派斯捷抽搐着嘴角,挥动拳头,张牙舞爪地回头冲他咆哮,“我哪里险恶啦?我那么爱护她!”
“好,绅士,绅士。”休利叶捧着就快要憋不住大笑冲动的肚皮,“但这事儿可不光你一人说了算。还得人家也对你有意思才行喔。事实上,我们都看得很清楚,耶莲娜一点也不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她对我没意思?简直胡说八道!造谣!”派斯捷几乎要气得跳脚,但前行的脚步仍然在沿离开“龙之巅”的山道走着。
“上次你自己说的。什么‘她对我的反感,下辈子都不会消失’……”休利叶学着派斯捷直诉衷肠的倾吐口吻,说到深情处,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要我就此放弃,还早着呢!”抱拳仰天一声吼,派斯捷大步挪到一直走在他后面的休利叶身侧,一把揽住他的肩,把他高过自己的个头生生地往下压低了几公分。矮个子搂着高个子,头对头,耳贴耳。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古怪的姿势在山路上蛇形地走着,“我告诉你啊,追女人我可有一套了。就让我好好传授你几招。”仿佛片刻前被休利叶激得暴跳如雷的那个人根本不是自己。派斯捷恢复了他大大咧咧的花花公子本性,把嘴贴着休利叶的耳垂,哈出一口气。
可是对于这个自认风流倜傥的好友在男女之事方面的喋喋不休,休利叶向来没什么兴趣,现在只想把耳朵给捂起来。
“……哎,真不想听你教育我。”
“那我就偏要说咯?”派斯捷一脸怒其不争的表情,好像觉得寻花问柳是一件倍感光荣的事情似的自豪地说道,“这世界最能提起男人兴致的事,一个是美酒,一个是美女。嘴里喝着香醇可口的酒反复品味,怀里搂着漂亮的女人共度良宵,那才是人生极乐!哪像你啊,”兴奋的表情顷刻转变成对身边人的鄙视,“整天泡在五金作坊,和金属零件为伴。休利叶,你的人生很无趣啊!你是准备娶你的测压仪为妻,把龙术士的无限光阴都浪费在制作各种器件上面吗?我的天,身为名花杀手的我怎么会交到你这块木头做朋友的?”
“噢噢噢,让我聋了吧!”休利叶痛苦地抱着头,“用你的花言巧语去追求其他的女人吧,别招惹耶莲娜。”
“嗯——好小子,终于露陷了哦?”派斯捷冷不防地朝休利叶吹了口恶气,看架势差点把他的耳朵咬掉,“真没瞧出来啊,原来你对耶莲娜存有非分之想?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再是兄弟了,而是情敌!”
“哎……怎么越说越离谱了……”感受着耳膜遭到的噪声冲击,以及压在肩头的重量在不断加大,休利叶艰难地撑着身子保持继续行走的姿态,声嘶力竭地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耶莲娜要是真被你这种花花肚肠的男人追到手,会很惨啊!”
“怎么会惨,会很幸福的好不好?我都想好了,她要是跟了我,我就把我在朗基多克省的一座庄园送给她。对了!说了大半天,有件事儿我差点忘记。上回你答应要送我一块表呢,什么时候给我?”
“啊啊,没有了!被我拆了!”
“什么?你有几条命竟敢拆我的表——”
“无所谓了!反正我的脖子迟早会被你压断……”
吵吵嚷嚷的颤音随着渐行渐远的脚步慢慢听不太清了。
眼见那两人终于走远了,另一条平行的浮空山道上的尼克勒斯把就快要被他们吵得爆炸的脑袋探了出来。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聒噪得令人心烦呐!”小拇指从耳朵里掏出了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尼克勒斯瞥眼看了看,不由得为之皱眉。弹弹手指,把耳屎抛落云端,生着闷气的海龙撇嘴抱怨道,“隔着一个龙海都能听到噪音,不给人清静!”
“尼克勒斯!”
冰冷的叫声,夹杂着几分意义不明的斥责,突然在空气中炸开。嘭嘭嘭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有一个身影淋着阳光的照耀快步走来。
尼克勒斯不禁打了个冷战,转过头看着眼前的人,“希赛勒斯?”
自己的兄长站在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地方,沉着一双寒气逼人的蓝眸,微仰起下巴,目光有些俯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样的问题没有问出口。休利叶入选了这次任务的名单,刚上山接受任务委派,希赛勒斯作为他的从者会出现在这儿,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想要清静是吧?真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