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IV
一步一跃,一踏一跳,飞驰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的影子,快得就像一道骤然劈落于地的闪电。脚尖偶尔点着灌木和树丛的枝头,没有支点的时候就踏地疾跑。一次次掠过游荡在荒郊野岭的落单猎户、行脚商人、流浪者或结伴的山贼的身边,前冲的影子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图,反而更加提升速度,在旁人的眼里还来不及看清,就瞬间没了踪迹,徒留下一阵阵惊愕僵在脸上。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阿尔斐杰洛完全依靠“幻影”在旷野上高速狂奔,踏着疾风,宛若流星一般风驰电掣地冲入愈渐暗沉的天色里。
中间走了几次弯路,终于在日落前的黄昏抵达心目中的小镇。一轮暗红的太阳挂在天边,以慢到难以觉察的速度沉落天际,周边的云霞被落日的红晕染得艳丽异常,仿佛要当空渗出血来。阿尔斐杰洛对这里的印象已经很淡薄了。毕竟只来过一次,还分别了三年有余。不过规模过小的这个镇子,一眼就能望尽其内部格局。镇上的建筑物普遍都修得不高,脏得跟破布条一样的旅店的旗帜迎风飘来飘去,在空中打了个结,时断时续地呼出老人喘息般的残破声音,一下子就能被注意到。
理了理赶路时被风吹得凌乱无比的头发和衣服,收拾得一丝不苟了以后,阿尔斐杰洛的脚步停在了简陋的旅店半开的木门前。这家二层楼的旅店,是此镇唯一能给外来的旅客提供住处的地方,所有从周边大城市途经这里的人都只能在此下榻,房间自然有限,极为抢手。然而阿尔斐杰洛却没有急着进去订一间房。他转头望着四周,紫瞳眼底的目光警觉而严肃。
在他离小镇起码好几百米路的时候,就有一股陌生的魔力气息,撞入了他过于敏感的感知圈,点起了他想要探求的兴趣。
镇子实在太小,只有一条较宽的主干道。顺着马粪的臭味,阿尔斐杰洛轻易就找到了建立在泥泞小道旁的马棚。养马人是个身材枯瘦的高个子,好像比三年前老了点,正拿着毛刷给一匹黑马梳理背上的毛。阿尔斐杰洛和苏洛曾买过这家伙的两匹马。但是促使他向马棚靠近的并不是值得怀念的买马经历。魔力的源头就在那里。
隔着小道,阿尔斐杰洛启用增加视力的魔法,观察站在养马人身边的那个男人。
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有着南欧人典型的黑棕色卷发,以及和周围人相比略微黝深的肤色,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晒黑的。他的身型矮小但精壮,五官轮廓分明,下颚中间有条小沟,把下巴分成了两半。眸色偏浅,在夕阳的映衬下显示为浅金褐,但眸光异常深邃。男人单腿支起,背靠马棚右侧的木头支柱,时不时地歪头和正在干活的马主讲两句话,说到开心处就哈哈大笑,笑容爽朗而又甜腻,牵扯出右嘴角的酒窝。尽管和马主有说有笑地聊着天,男人的眼神却几番游移到不远处凝视着自己的阿尔斐杰洛身上偷瞄他,眯成弧形的浅金褐色的眼睛好像在对他微笑。
那家伙也注意到我了,也许我该会会他。阿尔斐杰洛打定了主意,朝马棚迈出脚步。他走得极慢,步子很小,好像在给男人创造脱身的时间。而男人果真如他所料,和马主停止闲聊,挥手告别后走开了。步子移动的方向恰好是跟阿尔斐杰洛相向而行。二人于小路中间相会。
“你一直在看我,”阿尔斐杰洛不做任何遮掩,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有见过你吗?”
“我很确定,你我不曾相识。但我必须指出,你之所以知道我在看你,恰恰说明你也在看我。甚至比我看你更早。”
男人微笑地说着无比饶舌的话语,嘴边甜腻的笑容丝毫不减,给人一种温暖胜过天边的残阳的感觉。他说话带点口音,不过阿尔斐杰洛听得并不费力。让他感到疑惑的是男人的回答。
阿尔斐杰洛皱眉思索,刚想回应,男人突然张嘴,语调亲切。
“不过,我听说过你。”
……难道他认出来我是昔日名动一方的红枫叶剧院的演员了?阿尔斐杰洛心里有点发虚,但表面仍伪装得非常到位。“何等荣幸。”他谦逊地笑笑。专心地看着男人的眼神,突显出他倾耳恭听的状态。
“我叫费里切,是个术士。”意外地,这男人不再打哑谜,落落大方地自报家门,“第二等级的。”
阿尔斐杰洛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他一番,几个人的形象随即浮现在脑海里。
眼前的男人,魔力比位列第二等级末尾的德隆高出太多,不过拿龙术士做参照物相比,还是要差了一截。当年阿尔斐杰洛曾在自己的受封仪式中,不动声色地将所有到场的龙术士的魔力都读取了一遍,得出结论,最差的是亚撒。这个叫费里切的男人的魔力比亚撒略逊一筹,可算是第二等级术士中的翘楚。
“你也受雇于卡塔特?”阿尔斐杰洛眯眼盯着他瞧。
费里切马上就理解了这句问话的含义,没有任何避讳地说,“虽然我认识一两个密探,不过我并不干这一行。”
男人报了两个名字,阿尔斐杰洛都很陌生。毕竟密探里他只认得德隆,还有席多。
“做密探的风险太大,指不定哪天就把命搭上了。”费里切摇头说道,声音平和清朗,语调好似闲话家常。“躺在无人问津的荒郊,慢慢流血至死,还有个怪物蹲在旁边对着我流口水。我躺在那儿,什么都做不了,看着头顶血染的天空,感受着身体余下的部分越来越少,最后孤独地死去。这一点都划不来。”他以轻松的站姿和阿尔斐杰洛对视。双臂交叉在胸前抱着,左脚轻点地面,重心落在右脚。随意自在的模样,好像他面对的是一个他多年的老朋友。“我可不想死在什么破地方。我值得更好的生活。喝着暖肚的酒,搂着漂亮的女人,死在温暖舒适的床上。”
可惜拥有你这等力量的术士,只怕没几年可活了。阿尔斐杰洛盯着滔滔不绝的男人,能大致估摸出他的年龄范围。成不了龙术士的普通术士的命运就是如此悲哀,往往在盛年突然暴毙,能活过四十岁的古今少有,而他竟还能保持如此乐观的心态,真不容易。
“您是去年刚受封的龙术士阿尔斐杰洛·罗西先生吧?”费里切仍然保持他一成不变的笑脸,却突然换上了敬语。“我听他们说起过您。年轻,强大,德才兼备,智勇双全的新首席。卡塔特未来的希望之星。”
阿尔斐杰洛的表情简直惊讶至极。
“您已经声名远播啦,在术士界。”男人右嘴角的笑窝浮现出来。
“还有这种玩意儿?”阿尔斐杰洛疑问的音调有点高,表示他不太相信。
“噢,这只是我个人对游散的术士的一种统称。”费里切棱角分明的脸上闪过一抹明朗但虚弱的微笑,“术士不像信教者,他们从不聚众,从不集会,低调而明智地在这风云万变的世道谋得小小的立足之地。许多地区不承认术士的合法性,甚至不知道术士的存在。不被大众接纳的人更要团结在一起。”浅金褐色的眸子倏忽间暗淡一分,又一下子亮了起来,费里切的脸畔挂上了比先前更生动更开朗的笑意,“我们有我们独有的联系方式。我确实听过不少术士在偷偷传播您的大名。他们对您是又羡慕又敬仰。当然啦,可不能说给那些人知道。”
他扭头瞅瞅周围。刷马的马主,打铁的铁匠,犁地的农夫,劈柴的汉子,洗衣的妇人。术士极少会向外人提及自身,无论是否被卡塔特雇佣,术士一般都与普通人生活在一起,为隐藏本领而绞尽脑汁,彼此间看不出任何差别。倘若轻率地曝露身份,无疑会被视作巫师或巫女那样的异类,极有可能会被逮捕起来绞死烧死。阿尔斐杰洛跟着费里切的视线,一一从旁望去,看着在深红的余晖下各自劳作的人们,在明白了费里切话语中的辛酸后,忙露出安抚的笑朝他致意。
但在温暖笑意的背后,却是一番难以平静的、无法向他人诉说的憋屈感。
他不是因为别的事知道我。阿尔斐杰洛心想。虽然第一反应是感到庆幸,内心真实的想法却是气恼费里切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仅是他,镇上没一个人认出自己曾经是红极一时的名演员安杰洛。佛罗伦萨离这儿也就两英里啊。
红枫叶剧院的一代名伶安杰洛也好,卡塔特山脉的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也罢,都不被普通人所知……
郁闷地在心里嘀咕,阿尔斐杰洛的脸色有些灰暗。当然除了他自己,没人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脸上的笑容始终不变,注视着费里切的眼神既和煦温柔又儒雅有礼。
其实,在和这男人开始交谈之前,有个问题,就一直让阿尔斐杰洛疑惑不解。按理说,比他弱太多的术士是不会感应到他的魔力的。这是术士间实力横向对比的规律。现在他知道了,费里切是通过其他术士之口了解自己的。那些身处在尘世凡间的、能力不够、地位卑微的普通术士们,平时是怎样谈论自己的呢?阿尔斐杰洛不禁在脑海里涌现出众多想象。费里切的朋友们给他的评价,至少在短期内能给他带来快乐。
“您到人界做什么呢?”费里忽然问道。眼眶里的眼珠转了转,目光深处流露出关切。
对费里切的好感不代表自己要老实回答他提出的任何问题。阿尔斐杰洛的态度非常谨慎,语气低沉,“有点私事。”
费里切虽然待人热情,但也是个为人处世非常周全的人,听了阿尔斐杰洛保守的回答,他只是笑着点点头,并不追问。“我的家就在那边,要不您来住一宿。能迎奉卡塔特的首席光临寒舍,是我无上的光荣。”
他顺手朝西面指了指,一个目测比那家二层楼的旅店还要破旧的老木屋立刻让阿尔斐杰洛无语地皱起了眉。
“你一直都住在这儿?”
“是啊。”
三年前我可没见过你。阿尔斐杰洛默默地沉思。不过也有另种可能。三年前的自己太过弱小,感应不到费里切的魔力。可是苏洛……
“多谢你的好意,我已经在旅店登记好了房间。以后有机会一定来贵舍做客。”阿尔斐杰洛边笑边撒着圆润的慌。那种摇摇欲坠的旧房子,可不会有什么温暖舒适的床。
“那好吧,明天见!”费里切看出阿尔斐杰洛有离开之意,挥舞着手作出告别的动作。
明天见?阿尔斐杰洛不禁感到奇怪,但也架不住这男人热情洋溢的笑容。调动面部肌肉,露出带着最大诚意的微笑,阿尔斐杰洛和男人暂别,转身飞快地朝旅店走去。在走出对方视线范围的过程中,他始终都能感到费里切盯着他后背的目光依旧殷勤温暖如故,没有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有一丝减温。
停在旅店门口,阿尔斐杰洛抬头看一眼那块老旧得连上面的字都已模糊不清的招牌,犹豫再三后,伸脚走了进去。
运气还算不错,下午刚有人退房,二楼的走廊尽头恰好余下一间空房给阿尔斐杰洛过夜。付完房费、晚饭的钱和翌日的早餐费用,阿尔斐杰洛拿着老板递来的钥匙,攀上楼梯。
落后的荒野小镇,入夜似乎特别快。一眨眼功夫就该吃晚饭了。
没有佣人给他送饭,阿尔斐杰洛必须自个儿下楼去取。晚餐极其简便。粥,黑面包,麦酒,没了。粥还是下午喝的那道燕麦粥,但是和卢奎莎做的完全是两种东西。这里的燕麦粥淡而无味,难吃得令人咋舌,不过和差点逼阿尔斐杰洛使出增强□□硬度的强化魔法的黑面包作比较,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若卢奎莎的款待能打十分,这家破旅店提供的餐饮估计连一分都得不到,能烹饪出这种水准的食物的厨师,真应该被辞退。阿尔斐杰洛喝完口感糟糕透顶、外形更是让人想吐的黏稠稠的燕麦粥,勉强吃掉了半个硬得简直能把人的牙齿嘣断的黑面包,捏着鼻子咪了口又酸又苦的麦酒后,便把自己锁进房间不出来了。
屋内的环境就更绝。一推门,挥之不去的霉味立刻扑鼻而来。地面坑洼不平,沾满了灰尘,角落里依稀挂着没清理掉的蜘蛛网。桌子磕掉了一块角,椅子的四脚不一样长。摆在桌上的蜡烛只剩半截,比人的食指还短。转眼望向最重要的床榻,毛毯深褐色的颜色怎么看都像是没洗干净。
眼皮在跳动,阿尔斐杰洛无话可说,只能闷闷地叉腰叹了口气。窗外天色全暗,除了睡觉无事可做,只能脱衣爬上床。才一躺下,就差点发出惊呼。这床是什么木头做的?那么硬!几乎要把他背上的皮磨掉!歪头看了看泥沙铺得极不均匀的粗糙地面,打地铺的念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尔斐杰洛被逼无奈地躺倒在床上,感到每个关节都隐隐作痛。住惯了安逸舒适的首席居所的男人不禁气上心头。但是一想起苏洛第二天就会来,总算给他增添了些住下去的动力。多想些开心的事,应该就能助眠。阖上眼睑,阿尔斐杰洛说服自己快睡,快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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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向你打听个人。傍晚住店的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睡哪间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