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人露出了真容,男女半掺,鱼目混杂。唯一相似的点便是他们的身份。
洛阳半数的富豪与权贵们云集此处,他们统统舍弃了自己素来引以为傲的尊严和地位,化身成为一个个虔诚的信徒,甘愿沦为侍奉者。
暗处走来一人,身披斗篷,身形高大,穿梭过人群,缓缓至前,登上了金池圆台,遂站定。那人不曾脱下斗篷,手持玉盏,盏中盛着金池水。
只见他高举玉盏,面朝众人,斗篷之下传出了一道低哑的嗓音:“焦尾断,金池枯,天下易主。”
话音久久回荡在整个阁中,斗篷客伸手沾盏,五指扬起,效仿观音,将净瓶水逐一洒向一众信徒。
人群继而开始晃动,他们展臂向上,如沐圣水,脸上皆露出贪婪之色。
他们作为信徒,将台上的斗篷客奉为圣者的使徒,于是五体投地,低声吟诵:
“焦尾断,金池枯,天下易主。”
“焦尾断,金池枯,天下易主。”
“焦尾断,金池枯,天下易主——!”
浩大的阵仗,这场聚会无一不透着病态的狂热。他们高声传唱,音调化作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猎物逃无可逃。
有一男子自队伍中横生而出,他几乎一步一叩,目露虔诚,怀揣金银无数,艰难行至前方,遂后“噗通”一声,对着圆台上的人深深跪下。
他额头贴地,姿势伏低,朗声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求醉神仙开恩,赐我神仙散,我等愿将钱财悉数奉上!”
话音掷地,瞬间惹了周围一干信徒的不快,其中便有贾康乐的身影存在。他抬眼睨过此人,眸底不屑,“竟敢端着这些黄白俗物上来,简直不堪入目!你当醉神仙大人是什么人了?
“如此圣洁之地,岂容你这种腌臜货色来玷污!”
众说纷坛,喧闹不止,信徒们表示不满,怒气空前高涨,讨伐之声愈演愈烈。而台上那人始终沉默,他身披斗篷,一语不发,静静地观赏这一出戏。这个名唤“醉神仙”的人,他对面众人的追捧,仿似早已习惯,甚至是在享受。
脚下的金池突然涌起水花,水声哗然,打断了所有人的激愤言辞。
众人见状,脸色猛然一僵。以贾康乐此人为首,他率先跪于地面,其他人皆纷纷效仿,争先恐后地围着金池跪了一圈。
贾康乐领着一干人,他低下姿态,不断恳求说道:“是我等唐突了,还请醉神仙息怒!”
阁内倏尔针落可闻。唯独剩下潺潺的水声,尚能挣扎出一番不同的景色。
良久过去,那人微微抬手,方才道:“无妨。”
说罢,他朝着那位求药之人,微微一勾手,举手投足犹如仙人落凡,“你上前来罢。”
那人就如同接圣旨一般,他顶着其余人艳羡的目光,膝行至这名斗篷客的脚边,连连磕头,砸得地面“砰砰”作响。他一边忙不迭道:“多谢醉神仙大人!多谢醉神仙大人!”
双手捧起那堆金银,虔诚奉上。
须臾之后,那身斗篷之下,慢慢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型修长,关节略大,指尖却涂着艳丽的色彩。
跪地的男人忽而一顿,视线像是被某些东西蛊惑住了,手上脱力,金银砰然坠地。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仰面朝向对方,眼神空洞一片。
对方一掌悬停在那人的天灵盖上方,五指颤抖,嘴里念念有词。犹如念诵经文一样,呢喃之声不断充斥着整个楼阁。
许是祷词过长,男人终究是坚持不住了,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他脑袋抽搐,眼神迷离,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酡红。
他两手无端伸向前方,不断做出隔空抓取的动作,明显像是在抗拒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恍然回神,只觉得精神抖擞,如至云巅。
于是,男人挣扎爬了起来,对着面前的斗篷客频频叩首,随即感恩戴德道:“多谢醉神仙大人的恩典!我愿意此生供奉使徒,绝不辜负!”
说完这话后,他便将怀中所有的金银尽数投入金池之中,而原本已趋于平静的水面,顿时惊涛骤复。
黑色斗篷略略倾斜,藏于其中的那名醉神仙,似是默许了他的动作,继而大手一挥,惜字如金的说着:
“下一个。”
说罢,立刻便有人上前。下一个人代替了那人的位置,跪至脚边,卑躬屈膝,眼里亦是渴求之色。
这些信徒前赴后继,他们渴望的、痴迷的,都源自于斗篷客手中的神仙散一物。
那人居于圆台的高位,全身藏在暗处,嘴唇逐渐扬起诡异的弧度。无人知晓那身斗篷之下,究竟有着怎样的面容。
抚顶祷告,仙药馈赠,供奉献物,流程正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一切都在醉神仙的掌握之中。
就在众人飘飘欲仙,如登仙境,各个沉醉于神仙散的药效之中,二楼厢房处却发出一声巨响。
仪式被迫中断,斗篷客猛然抬头,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
正当他准备一探究竟的时候,就在此时,白玉栏杆边突然搭上了一双手。
醉神仙眯起了双眼,视线扫向那人。
直到二楼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斗篷客方才落下高悬的心脏。
原来是锁芳阁的跑堂小哥,那个神态木讷的宝昭。
斗篷客他熟视无睹,干脆忽略了方才那一段小小的插曲,仪式接着照常进行。
反观二楼的厢房。
见事态平息,宝昭他缓缓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铜器归于原位。
由于他突然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李月角想也不想,抬手就将桌上的铜器投掷而去,妄图一击必中。宝昭他幸得身量较矮,眼睁睁瞧见那鼎铜器擦头飞过,狠狠摔在了门外的地上,发出惊人的声响。
他转过身来,目光接触到女子眼中不加掩饰的提防,一贯木讷的脸上逐渐裂开了一丝无奈。
见李月角一脸防备,宝昭无可奈何,他只能小声的提醒她:
“姑娘安静一点。若是被楼下的人发现了,他们是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李月角冷笑一声:“……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宝昭摇了摇头:“小人不敢,只求姑娘随我离开此地,并将今日所见所闻都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要提及。”
李月角观其神色:“我为何要信你?谁知道你和楼底下那人是不是一伙儿的。”
宝昭眸光一动,忽而打量起了她身上的服饰。他唇角微扬,徒然展颜一笑,脸上木讷褪去,不仅少了几分呆板,还多添了一丝生动,显得更加的俊逸非凡。
“姑娘身上穿的,应该是醉月姐姐的衣裳。待会你随小人一块走,正好能掩人耳目。”他说得一脸真挚,眼中完全没有欺骗之意。
李月角手心捏着一块碎瓷片,定了定心神。她抬起下颚,不客气道:“那便带路吧。”
她跟着宝昭的身影,随即又回到了那件熟悉的更衣室。“小人已经把门锁打开了,姑娘进去吧。”他指了指那扇更衣室的门,示意道。
李月角收敛了一丝警惕,随即伸出手,试图再次推开这扇紧闭的门。可她尝试了几回,门始终纹丝不动。
李月角见状,二话不说,碎瓷马上挥向了他的脖颈处。
“你在逗我?”她紧紧箍住这个身量不高的跑堂,厉声道,“想死就直说!”
“不是的!”他被勒红了脸,一边慌忙解释,艰涩道,“姑娘…你开反了……”
李月角闻言,不由嗤笑一声:“还在骗我?”
“这门我来之前就已经试过了!还是说,你将我骗到此处……是想来个瓮中捉鳖?”
尖锐的瓷片抵在了他的脖颈血管处,性命攸关之时,宝昭深吸一口气,遂轻声道:“姑娘若是不信……那就让小人试一试吧……”
说罢,在李月角她的胁迫下,他艰难地咽下口水,顶着莫大的压力,反向徐徐推开了这扇门。“姑娘,这下可相信小人了吧?”宝昭回过头来,视线与她齐平。
脖子蓦地一痛,身上瞬间没了束缚。他神情放松下来,落进了一个冰冷的目光里。
宝昭他不免有些错愕,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察觉到了女子的眼里闪过细碎的金光,一息之内,又恢复了正常的神采。
门一开,犹如开关般,脑中的电流声再度响起。这一举动,像是将系统给重新启动了一番。
听着脑海里熟悉的电子音,李月角拍了拍眼前这个身形僵直的宝昭,“算你老实。”
她迈步就走,却在此时,但身后的跑堂小哥忽而皱起了眉头,视线一瞬不瞬地凝在她的背影上。“姑娘!那个……”
宝昭叫住了她,脸上明显透出了几分犹豫之色。
“醉月姐姐今天还没接客,待你出去之后,便可装作成她逃出去。”他眼神闪躲,似是不愿透露的太多,只是踌躇说道,“切记……锁芳阁的香,只有锁芳阁的人才能使用。姑娘你可千万不要碰,更不要闻!”
说到此处,宝昭倏尔一默,他心中像是想定了一些事,于是抬起头来,正色道,“还有,那个和姑娘你一块来的公子,让他千万不要和锁芳阁的人有过多牵扯……”
不知从何时开始,锁芳阁已然面目全非。宝昭他言尽于此,不再出声。
“——好,多谢。”李月角她将此人的模样,默默记在了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