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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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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至处乃一溪岸,江流有声,月白风清,水天相接如碧。

对过乃连绵群山,苍翠玉立,状若渴虎奔猊,举爪九天揽蟾桂。

岸旁生芦苇,苇杆半人高,托得芦花盎然,清风徐来,絮如飞雪。

雪中停一苇小舟,月色下,凌万顷之茫然。

一切仿佛皆停滞于此,千年万载但送流水。

章苍揭帘,扶沈未拾磴下车,踏舟,立身船头,后自往船头扶桨。

沈未披泠泠水光月华,转身,朝嵇葵宁伸手。

嵇葵宁低头,凝望着那只手,并未立时上前。

适才,那只手也曾牵紧她,同她掌心交握,余温尚存。

此刻晚风吹拂,她的掌心不曾冷却,反倒更灼烫几分。

沈未觉她犹豫,勾唇道:

“怎么,怕待会下不得贼船么?”

嵇葵宁被他逗笑,眸光亦被月色映得清浅温柔,抬头,轻声道:

“我才不怕。”

说着,抓住他的手,倾身登上船头,与他同坐下。

小舟悠然划出芦苇荡,似鱼尾游弋,自其后摆开粼粼波光。

身周流水淙淙,不时有跳珠乱入,迸在手上,又化入风中,清凉幽静。

“你……”

“你……”

二人几是同时开口,闻对方语,又俱戛然。

沉默片刻,沈未先开口道:

“你身上,可是有伤么?”

他双目失明,故其它感官较常人更敏感。

方才在车内,他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先时以为是错觉,不曾问起。

只此刻那气息仍盘桓不去,他才又确定几分。

嵇葵宁闻言,低首探视己身,始发觉左足脚踝处不知何时被划了道伤口。

虽不深,却已将她半只鞋袜浸透,瞧来颇有些刺目。

想是先前注意皆在医馆那事,无暇分心留意。

“我的脚踝被割伤了,适才竟未发现。”

言讫,她看了眼沈未,心生几分感激,又有些羞涩地别开视线。

背过身去,打算先脱袜包扎伤口,待回去医馆再上药。

这时,身侧忽递来一方天青巾帕。

“若是我不问,你便不打算发现么。”

沈未声音低沉,似是质问她,又似是质问自己。

嵇葵宁闻言,伸手接过巾帕,将其绑缚于脚踝。

包扎完,方才转过身来,有些不好意思道:

“划了道口子,想是在济生堂时,不小心踩到碎瓷……”

沈未面色有些苍白,只淡笑道:

“有时,你倒是比我这个瞎子还要迟钝几分。”

嵇葵宁闻言,扭头望着他。

不知为何,虽是戏语笑她,她却自那话中听出些许难过。

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终也不曾说出。

末了,只低首问道:

“你……今日为何会在济生堂?”

沈未仰头,平视江面,淡淡道:

“路过。”

嵇葵宁扭头:

“可怜音居在城西,你怎会……”

“——城西有路段坍塌,走不了。”

未待她说完,沈未已截断,解释道。

嵇葵宁蹙眉,又问:

“城西路段亦有坍塌么?我怎不曾听说?”

沈未一本正经道:

“你镇日间净忙着给人看诊,未听说也不奇怪。”

章苍立于船尾摇桨,闻此,侧首望向二人背影,心内不禁疑道:

原是城西有路段坍塌,相公才吩咐走城东么?

自己竟亦不知,回去必得查探明白才是。

嵇葵宁还要再问,沈未已先一步道:

“今日济生堂究竟是何情况?”

闻言,嵇葵宁便将此事相关前因后果皆同他解释过。

沈未听罢,眉目微挑,似是恍然大悟:

“原来那日你在我府上晕倒,大夫诊断说你劳神过度,劳得不光是我,还有别人……”

他所言虽为实情,语调却有些怪怪的。

嵇葵宁点头,认真解释道:

“肠痈素乃凶疾,若是症状初发,还有法子治愈。但他来寻我看诊时,病情已被耽搁许久,几乎回天乏术,无药可救。”

“只是我不甘心,还想勉力再试一试……”

话到最后,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淹没于潺潺江水中,庶几听不见了。

沈未冷冷道:

“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不值得你去救。”

嵇葵宁闻言,摇了摇头:

“可我救的不是他。”

她望着眼前无垠江波,轻叹了口气,又道:

“纵退一步讲,人的性命本无分别,他是好人抑或坏人,与我救不救他原不相关。我今日觉得难过,其实不只是因为他。”

沈未并未再言,只是静静坐在她身侧,听她说话。

“我以为我可以的。此前,我真的相信世上无难事,行医也是如此。我阿爹……”

话至此,似是想到什么,她忽停顿片刻,低下头,继而又道:

“他从前亦是这样告诉我。”

“可现在我发现,我其实做不到。哪怕我已经拼尽全力,也还是救不活她……”

嵇葵宁的声音有些哽咽,眸中有碎光闪烁。

她抬袖,拭了拭眼角。

沈未侧首,右手指尖轻颤,于她身后微微抬起。

停留片刻,却又觉得无比陌生,一时不知该当落往何处。

终于,手指又蜷缩着,悄然收了回去,连同指尖所落星光,齐俱湮没于黑暗中。

其实自很久以前起,他确已不再奢望能够重见光明。

因为那些期待到最后,总会化作失望,一次次失望又累积作绝望,他于其中痛苦不堪。

此后他相信,亦亲身证明,即便没有那双眼睛,他照样能够做到常人所能为之事。

可现下他发现,即便是如此简单且平常的事情,他都做不到。

沈未心底里再次生出一丝卑微而脆弱的渴望。

这样阴暗叫嚣着的渴望令他厌恶,却又无法控制。

好似一株黑色的藤蔓,总于阳光出现时疯狂滋长,不能拔除,亦无法斩断。

但此样念头亦只闪现了瞬息,便被他重新压抑心底。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又复如往常:

“你不需要承担别人命数中的苦难,那是他们该要背负的,不是你。”

嵇葵宁环抱住双膝,低头,静静望着江面。

其实他说的,她都明白,哥哥此前亦同她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她心底藏着一个结,那结早在八载前便已打下,并随她逐渐长大。

日久年深,愈缠愈紧,几乎已绕成死结,腐朽沉淀作毕生的执念。

混沌思索间,忽又闻沈未开口道:

“——可若这是你想做的,又何必在意结果如何?你会在意他人非议么?”

不待她答,他又接着道,语气颇坚定:

“至少我不会。相反,我倒觉得,你很勇敢。”

嵇葵宁感到有些讶异,抬眸,望着他的眼睛:

“勇敢?”

沈未点头,目盛朗月:

“你有没有想过,若凡人命数皆由天定,你设法救活必死之人,便无异于逆天改命。”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世上敢于逆天者又有几人?这还不算勇敢么?”

嵇葵宁听罢,无言,只双眸再度变得有些模糊,却弯了弯眉,笑道:

“以前,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或者说,她从未想过,这番话有一日竟会自他口中说出。

依照往日对他的了解,她以为他会说“无甚必要”“傻不自知”云云,可他并没有。

蓦地,先时那种不合时宜的安宁再次涌上她心头。

她低首,望见脚踝那方天青色的巾帕,心内忽感到无比轻盈和温暖,轻声对沈未道:

“谢谢你。”

沈未轻笑,似无甚在意:

“不必,只要不把披风送人就行。”

嵇葵宁闻言,方才的感动登时消散大半。

她又不是故意将茉莉香串送人,他怎的这般心窄,直至现在还执着此事。

腹诽间,她忽又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有意想气他一气,便佯作正经,语含急切道:

“可我已经送人了,怎么办?”

沈未却不似先时那般情急,只笑道:

“简单。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的手给我。”

嵇葵宁不解:“做什么?”

沈未道:

“你给我,我便能将那件披风变回来。”

嵇葵宁歪了歪脑袋,虽个不信,又想许是他于戏班习得的花样。

左右犹豫片刻,终是将手放在他手心里。

沈未触知,手指上勾,轻柔地穿过她的,同她十指相扣。

凑近,先念数句咒语,后往那处轻吹了口气,信誓旦旦道:

“有了。”

嵇葵宁凝眸,左看右瞧,并未见着半点披风的影子,又问:

“在哪?”

沈未笑道:

“我已瞧见了,你看不到么?”

嵇葵宁后知后觉,两腮鼓起,气道:

“你又骗我!”

一边说着,一边想要抽回手。

奈何沈未抓得甚紧,她怎么都不能挣脱。

沈未勾唇,不疾不徐道:

“现在你在我手上。披风还回来以前,我都不会松开。”

嵇葵宁的脸红得发烫,见他显是认了真,忙与他解释道:

“其实我没有将披风送人,适才是我诓你的……”

沈未道:“哦,是么?”

嵇葵宁急道:

“是真的,就放在我卧室的衣匣子里。”

沈未仍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作古正经道:

“我看不见。”

嵇葵宁气极:

“你无赖!”

又值章苍在侧,一时羞得无地自容,直要投江,再没脸见人。

说罢,另只手撑在船板,不管不顾便要起身。

可刚有所动作,右手便被他不轻不重地扯过。

她重心不稳,一时没能站住,又兼船身轻晃,竟一下子跌坐在他膝上,左手紧扣住他的肩头。

饶至此刻,他仍未放开她的手。

小舟因这冲力,摇曳得更加猛烈。

舟身与水相击,溅起晶莹剔透的浪花,洒落在沈未身上,登时洇湿了他的脊背,透出衣衫下精瘦的腰线。

“你别乱动。”

他忽道,声音有些许喑哑。

“会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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