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湜听罢,眸光微颤,不禁抬头望其背影。
若所得情报属实,廖原应只是表面亲魏,实则听命沈未。
可他却如此轻易便推之为饵,置其于风口浪尖。
即便是为大局考量,亦不免有些薄情寡义。
他不评判,也无资格评判对错。
真要论,亓寅的手段只会更为狠辣绝情。
只是在某一瞬,他对这场权力角逐的游戏感到些许恐慌。
但这恐慌稍纵即逝,转而代之以惯常的理智与沉着。
“殿下所谋周全,但廖原既能稳坐户部尚书之位十数年,可知必非省油的灯。便是要诬告,也需手握三分证据,否则反易自露马脚。”
沈未仍是背身,淡淡道:
“这便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安排。”
少时,他微仰起头,身影经由泛光的轮廓拓印在地,同谢湜的交叉,分别往里绵延至黯淡处。
“既已开诚布公,便知此路凶险异常,稍有差池即可能万劫不复。”
“你我虽皆蛰于暗处,结为盟友,风险终究不可同日而语,我又当如何信你?”
谢湜似早料到他会有此问,几无犹豫:
“我主所求,不过希望公主能平安返回大钺,往后……能够顺遂快乐。”
他答话时,声音略有几分低沉,恍如春夜飘荡于空濛山谷的回响,夹杂些许朦胧的、隐秘的哀伤。
七年前,大晟与大钺交战。
大晟胜,大钺屈膝求和。
彼时魏缉熙奏请,要大钺送女和亲,并以大钺边境十二州相让,方可息止战事。
大钺宗室中,只国君之妹亓若尚未出阁,虽年幼,却与少帝年岁相仿,现仍养于深宫,只待将笄时册为皇后。
如今算来,期限亦将近了。
沈未听罢,脑海中忽又不合时宜地响起那个明媚的声音,不觉眉心微蹙。
少顷,他迍迍转过身,沉静道:
“届时即位,我定会护她周全。”
谢湜目露感激,后退半步,躬身,颇为郑重地拱揖道:
“多谢殿下。”
六月朔十日夜,月明星稀,灯火寥落。
夜漏三更,人多沉酣梦中。
蓦地,城东南忽传来惊天巨响。
原定于月末竣工的普济寺楼,连同始建成不久的木浮屠轰然倒塌。
其势浩大如雷,且毫无征兆,几令半个濯州城为之震颤。
赵客带人赶到时,周遭狼藉,哀嚎求救声四起。
方圆近两里皆燃烛,几若天光,远者探窗相望,近者披衣惊起,纷忙赶至。
有结伴上前相助,搬抬木料砖石的;有安抚伤患,止血包扎伤口的;亦有议论缘由,哀叹咒骂天道不公的。
他先命疏散围聚百姓,继而打眼勘视坍塌情况。
除过楼台本体及浮屠,砖石崩落亦波及旁侧数座民居,损毁程度不一,加之驻留寺院的工匠,伤亡人数应在百十。
心内有数,他立即下令分组搜救,可人手毕竟有限,便呼吁在场百姓协助,将伤者就近送往医馆。
估摸一个多时辰,东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曾永忠率数十番役赶至,加入搜救。
直至天光渐亮,工部方遣人达至,为首者即普济寺工程总责,工部左侍郎陆芮。
见状,他霎时双目圆睁,腿脚发软,险些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奈何连这等喘息亦无,他已叫身后随从捉住肩膀,奋力摇醒。
陆芮皱眉,刚要数落几句,忽觉头顶空凉,定睛瞧,乌纱帽竟叫人打落在地。
“狗官无德,丧尽天良!定是你克扣私贪工饷,吾夫吾儿才惨遭今日横祸!”
“我今日豁出性命,必要砸死你们这群只知吃公粮饫肥鲜的硕鼠,替吾夫儿偿命!”
女子声音嘶哑,字字泣血,手举巴掌大的碎石,双目猩红地瞪着不远处的陆芮,言罢便要抬脚冲将过来。
陆芮惊惶不已,一手抱头,另手急指道:
“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拦住她!”
可这厢甫平,那厢又起,石块如浪潮般不断朝陆芮砸来,他边躲边吼:
“无知刁民!本官好意前来襄助,却叫你等这般侮辱诽谤,成何体统!”
“究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饶要算账,亦需讲究时候,且当由圣上绝断,何容尔等刁民放肆!”
民愤当头,几乎无人听他说话。
拔刀震慑更是无用,那些人根本不怕死。
见此情状,赵客凝眉叹气。
旋即,握刀迎天,沉声道:
“大家镇静!”
许因他是头个到此支援,在场百姓多有亲信者,骚乱虽未完全止息,亦平抑大半。
借此间隙,赵客寻机安抚道:
“现下当务之急,乃是营救伤者,而非归咎责任。有失者必当领罚,此皆可待;但伤情紧急,性命攸关,却片刻不能耽搁……”
话尚未毕,人群中忽起怒语:
“别再惺惺作态招人恶心了!你同那狗官原是蛇鼠一窝才要替他说话,还当我们眼瞎!”
“你们这些做官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净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怎还有脸……”
“——快来人哪!老宋快要不行了!”
这时,废墟西北角,一头戴京元布巾的男子跪坐在地,身前躺一老人,遍体鳞伤,一动不动。
其声引得众人瞩目,纷忙奔往。
陆芮亦分派手下参与营救,一边厢驱散围观人群,一边厢着人清理现场。
待众人情绪渐趋稳定,他方召来赵客与曾永忠,围拢,勾左肩搭右背,满面和气道:
“二位副指挥夤夜造此,奔波劳碌实在辛苦。我大晟有此良臣,实乃百姓之福。”
说着,他眼角笑意更深,勾头与随从使眼色,那人便捧两只腰橐上前。
“这是本官一点心意,二位副指挥尽管拿去吃酒。此等烂摊子,本官自会料理清楚,不劳二位挂心,亦无需声张。”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气生财,相安无事。”
陆芮取过两只腰橐,先递与曾永忠。
曾永忠低首笑着接过,见其内装着十数银票。
票面数额瞧科不清,末尾却显见“佰两整”字样,心内喜不自胜。
早先还恨自己在司中无依无靠,人人相欺,好事轮不到,坏事少不了。
哪知今日天上掉馅饼,竟时来运转,横发大财,赶忙收好,与陆芮见礼道:
“陆大人言重了。”
陆芮心底冷笑,堪堪虚扶,转而取过另只腰橐递与赵客。
赵客冷眼打量,抬头,无甚表情道:
“还是先救人要紧。”
话罢,不待陆芮再言,抬脚便往废墟走去。
陆芮将腰橐抛还随从,久久盯其背影。
少顷,扭过头,眸光锐利如淬毒羽箭。
随从收回腰橐,知其意,点头退下。
妥当安置所有伤患,日已过申时。
清点人数,伤共一百七十三,均已送至临近医馆诊治。
死四十一,着人告慰其亲,认领下葬。
伤者众,医馆少。
故当赵客踱至济生堂时,檐下阶前已躺满了人,皆为普济寺坍塌所致伤患。
嵇葵宁正坐于堂内,持药杵研磨茜草根,得其粉末外撒伤口,以供止血包扎。
是日她甫入城,便听闻普济寺塌,有意加快脚程赶往济生堂。
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直到现在,茶水都顾不及吃上几口。
赵客登门,她尚不曾看见,身后已响起刘盘热络的迎邀声:
“赵大人来了,快坐快坐。您稍待,草民这便去沏壶茶来……”
说着,踅身便要往后院去。
赵客唤住他道:
“先救治伤患要紧,不必顾虑我。”
刘盘听罢,点了点头,依言,踱往屋外,照拂待诊的病患。
隙间,嵇葵宁起身,要往后院清洗药帕。
赵客见状,先行揽木盆在怀。
二人相视说些什么,嵇葵宁笑笑,转身随他同去。
刘盘勾首望其身影,两手揣袖,若有所思般弯了弯眉。
步至水井,嵇葵宁将盆内污水倒入地沟,弯腰牵桶注入净水,一面搅洗,一面问道:
“普济寺塌得突然,又起于深夜,人多不防,才致伤亡数众,现下可有探明是何缘由么?”
赵客视线低垂,双眸被盆内血水映得发红,一对剑眉微蹙。
“先时救人,我曾留意过浮屠与楼台的用料。”
“前者主采松木搭柱,承重不佳倒在其次,却多用尚未全然阴干的湿木,干燥后极易令塔身收缩变形,以至倾斜坍塌。”
“后者所采砖石亦如此,表面用料济楚规整,其内却偷梁换柱,以碎石黄土充实填补。若非楼体坍塌崩碎,几乎无从察觉……”
嵇葵宁听罢,面色亦变得凝肃,又问:
“若真有偷工减料之嫌,必不会只施用于此处。”
赵客点了点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并未立时应答。
他蓦地想到去岁的几件案子。
彼时土木方兴,寺庙修筑如火如荼。
照理,工部在选址以前应已详细测算过地质环境,却仍有不少地址凿坑弃填,最后又因各种缘由不了了之。
以致暴雨侵袭水土流失,冲塌附近民居,致令伤亡损失。
上项事虽未涉及偷工减料,但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此间似乎有所关联。
可诸多案件如同弥散在浓雾中的星,光影微茫,时隐时现。
他思来想去,仍无半点头绪。
话间,有番役寻至济生堂,称兵马司指挥使周梦窗召他有事相商。
他便同嵇葵宁告辞,折身往城南去了。
嵇葵宁与刘盘夫妇半日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将送至此处的伤患安置妥当,转眼天竟已黑透。
嵇葵宁还要取笔墨记录伤情用药,刘盘皱眉道:
“你先坐下歇息片刻,哪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项……”
嵇葵宁摇摇头道:
“不用。”
旋即转身,踱至柜台前研墨。
可方走两步,眼角余光便觉察到一个身影。
那身影立在廊下,有些萧条,好似枯干的树枝。
晚风拂过廊下红灯,他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下一刻便要栽倒。
嵇葵宁走近,见是肖铁生,便要他进屋来坐。
肖铁生低着头,高大的身形将灯光尽数遮挡,瞧不清他的神情。
少顷,方才微微张口,声音艰涩低沉,如同一团死气:
“桃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