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热炎炎,王朝欢斜倚在冰丝竹床上,皱着眉望着窗外。
午后闷热难耐,今年又没了冰块,这暑气格外难抗。她撒过娇,求皇上带她去清凉园避暑。可是皇上却说国库艰难,没有钱去修缮清凉园,这让她大为恼火。开什么玩笑,皇家怎么可能没有钱财!
她心里埋怨,但转眼看见皇上额边渗出的汗珠,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她不明白国运艰难到何时,可她不愿见自己的枕边人也要忍耐,于是她什么也没说,派人向爹爹要钱。家仆听话后迟迟不动,跪在地上发抖。她心里一恍惚,才意识到——爹爹已经离去一段时日了。
门外蝉鸣阵阵,叫的她心烦意乱。宫女低着头,呈着凉茶上来,远远能闻见一股药材味。
“娘娘,沈姑娘献上的八宝凉茶。”
王朝欢闭上眼睛,身边扇蒲扇的宫女不耐烦的挥挥手:“下去!不知道娘娘不喜欢这味吗?”
宫女闻言,颤颤巍巍的转身,王朝欢拖长了声音道:“是什么?”
“回娘娘,这是清火解郁的凉茶,不治什么病,跟以前一样的。”
“那拿来吧。”
凉茶呈清褐色,碗底残留了几粒黑点,随水而动。
王朝欢盯着那几粒黑点看了一会儿,便仰头喝下了凉茶。
微苦的液体滑进胃里,她扬手将碗砸了,瓷碗破碎的声音让她兴奋。
“把沈褀方带过来。”
沈褀方来的时候依旧是那种劲劲的样子。
王朝欢看着她,莫名想起小时候家里那只公鸡。那是官员献给父亲的斗鸡,昂首挺胸,硬挺着脖子一勾一勾着走。父亲本想用它去赌几个钱玩,被她截了下来。
那只鸡很有气性,濒死还仰着头,拼命的打鸣。
王朝欢突然觉得很好笑,沈褀方说不出话,在她手里还不如一只公鸡。
她看着跪在地上摇晃的沈褀方,坐直身子起身,慢慢走近,身上裹着的艳红色长袍迤逦在地上。
她伸手抬起沈褀方的下巴,掂量着她。
“又瘦了些。”
沈褀方任由她摆弄。
“当初在阁里我以为你没命了,没想到居然能跑出去,又活了这么久,”王朝欢自顾自道:“看你这么惜命,我还真不忍心杀掉你。”
沈褀方被她甩在地上,手撑到地面上的碎瓷,抬起来一看,手掌上净是细小的血流。
“你没有母亲,你父亲也妒恨你。若不是我留你一条命,你早就走上黄泉路了。”
沈褀方这时候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嘲讽。
王朝欢一怒,扯着她的头发向上提。沈褀方表情痛苦,张开嘴仿佛在大声喊着。王朝欢脸上挂着鄙夷的笑,丢了她,回到竹床上坐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没错,我就是要装出菩萨心肠来。你恨也罢,怒也罢,终究是无用的。你就是我的一条狗,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王朝欢慢条斯理的摘着护甲:“一个月内,我必须怀上孩子。你和你父亲能不能活,也就在于此,”她将护甲猛地拍在床边:“这事办好了,我会放了你。办不好,你就下去陪许墨诗,好好和她做伴!”
***
屋里很闷。
王朝欢给沈褀方安排的是一间极小的屋,放了些炉子和药材之后就没地落脚。她进了屋,随便坐到一张椅子上,瘫了下去。
双手双腿均是细小如针刺一般的疼痛,可她顾不上管这些。她只想闭着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安静和空虚之中。
她是个空心人,她想。
地上散乱扔着几本医书,是王朝欢派人在民间弄来的,据说都是让女子受孕的偏方。王朝欢奉若瑰宝,沈褀方看也不看,任由她天天派人送来,一叠一叠的扔在地下。反正王朝欢从来不进这地方,她自己说这里是狗窝。
沈褀方看着那些纸张,神游着,突然笑了一下。
她想起许墨诗翻看医书的样子。她看的慢,也看不懂。手指点着宽大的纸张,头也一点一点的。
沈褀方原本以为许墨诗要为她治病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几个月后许墨诗真为她端上一剂药来。虽说只是最平凡的补气血的药,熬得也并未到火候,可是沈祺方发自内心的觉得这药能治她的病。
她起身,走到药柜旁,伸手随意的打开几个柜子,无力的抓了点药,扔到药舂里。
王朝欢骂人的声音远远传进来,沈祺方若无其事的听着。这几个月她已经听惯了王朝欢的怒骂,她好像把骂人当做了生命要事,一天不骂几句心里都痒痒。
突然那扇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烈日的光瞬间涌了进来,沈褀方眉头一紧。
沈之逸弯腰挤了进来,又转头带上了门。门一闭,他抖落抖落衣袖,眼神一变,冲到沈褀方面前,一拍桌子:“药呢?”
沈褀方默不作声,低头舂药。
她能感受到沈之逸的紧张,甚至说有些恐惧。沈之逸死死的盯着她,胡子抖个不停。
“我再问一遍,娘娘要的药呢?”
沈褀方抬头,她看着沈之逸眼中爆出的红血丝,无声的笑了笑。
沈之逸一把将药舂打翻在地,磨得细腻的粉末飞扬在光里。他紧紧抓住沈褀方的衣领,压低了声音怒喝道:“你是故意的……你肯定是故意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明知道我拿不出来药,欢妃娘娘就会要你我的命!你不要命,我还想活!”
巨大的压制力让沈褀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也不挣扎,只是用冷冷的眼神打量着沈之逸。沈之逸见她这幅无所谓的样子,几乎暴跳如雷,一把手高高扬起,却迟迟没有动静。
沈褀方早就料到这一幕,她对眼前这个父亲了解的再深入不过了。
王朝欢欠皇上一个孩子,她把希望寄托在她们父女二人身上。可是真正能为她有孕助力的,只有沈褀方一个。沈之逸不过是个草包。可是沈褀方恨王朝欢入骨
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帮她的。
她活着,留着一口气,就是要看到王朝欢的覆灭。
沈之逸最终无力的放开了女儿。
两人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狭小的屋里造成动荡,无数的细小尘埃在光中上下翻飞。但沉默带来的无声的压抑比这些尘埃更令人难以呼吸。
沈之逸面对着房中唯一的光源,静默良久。他的背影拉的细长,将沈褀方完全遮住。
他叹了口气,转身,从袖口掏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
“你的玉佩,还给你。”
沈褀方拿起玉佩,细细抚摸上面的纹路。这块沈氏医行的玉佩,是当年她最春风得意之时,她娘亲手交给她的。
她突然笑了起来。
沈褀方笑不出声,但嘴角咧的老大。她越笑越激烈,像是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沈之逸很少见女儿笑过,他惊愕的后退了两步:“你,你笑什么?”
那天暴雨倾盆,她从没有见过那么黑沉沉的天。
她亲眼看见王朝欢将匕首刺进许墨诗的腹中。
王朝欢动作麻利,转眼间就看不见那点银光。许墨诗还没来得及惊恐就闭上了眼睛。
“还有救,还有救……”沈褀方拼命挣扎,想挣脱束缚。三四个太监扑上来,将她压制的动弹不得。
她嘶吼,声音被轰隆隆的雷声掩盖,被王朝欢得意的大笑掩盖。
少年时的她被大家尊称神医,就算阎王爷伸手写下一笔,凭她的本事,也能跟阎王爷拉扯几番。
可许墨诗在她眼前,就这么直挺挺的死去了。
连碰都碰不到她。
许墨诗的血在身下蔓延,其中有一股,在暴雨的侵蚀下坚强的流向了沈褀方。
她跪在地上,双臂被反绑,心里痛,痛到晕厥。
沈之逸被女儿疯狂的样子吓到了,他在这个阴暗的空间里感到窒息,拔腿就要跑。
快到门口之时听到一声脆响,是瓷碗摔碎的声音。
沈之逸下意识的扭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残破的碎瓷片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是一针针细刺张牙舞爪的要刺进眼中。沈褀方从桌后走出来,眼神阴鸷,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她径直走到沈之逸面前,将那包东西塞给他。
沈之逸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东西,他再清楚不过了。
沈之逸颤巍巍的将东西收进袖口装好,正欲转身,眼角瞥到门口光线一暗。他脸色瞬间煞白,止住了脚步。
进来的人却是个稀客。
祁景澜看见沈之逸也在,原本就冷淡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
沈之逸忙跪下磕头请安,奈何地上都是瓷片,但他也只能忍着。
祁景澜照例无视了他,冲沈褀方抬抬下巴:“东西做好了吗?”
沈褀方指指沈之逸。
祁景澜皱了眉,道:“你确定?”
沈之逸背对着二人跪在地上,他知道两人说的是他怀里的东西。祁景澜复又绕到沈之逸面前,蹲下来,伸出了手。
她不似别的娘娘,手上没有华丽到能戳人的护甲,而是干干净净的葱白手指。沈之逸忙掏出东西,轻轻交到祁景澜手里。
祁景澜手指翻飞,很快解开了纸包上缠绕的绳子。一层一层掀开,包里那股浓郁的怪香就越冲鼻。
沈之逸的衣衫被冷汗浸湿。
他知道这东西有毒,但没想到分量这么重。他粗略估计,七窍流血、五脏俱损。
纸包完全打开,古朴泛黄的纸上是一小撮绿色的药粉。
祁景澜盯着这粉:“点燃这药粉,不出一刻钟,暴毙而亡。”她慢慢的将药粉重新包好,并不看沈之逸:“你可明白?”
沈之逸低下头,舌头打结:“微臣明,明白。”
“三天之后,你和王氏,只能活一个。”她将纸包放在沈之逸身前,拍拍手站了起来。
沈之逸额头的汗滴在纸包上,留下一个个豆大的印。
他磕头,头抵在毒药上。怪香尽数钻进鼻孔,冲的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