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起大力神杯后的游行花车上,皮克和普约尔抓住小法把巴萨球衣套到他身上的那个在哄闹和玩笑下无数暗流涌动的时刻,加迪尔正在大巴下沉式的狭窄卫生间里孤单地呕吐,没人注意到他不见了。肌肉的压力让眼睛也在充血,视野变得暗淡,姜黄色的墙壁好像一大块会蠕动的地毯,上面闪烁着无数的黑点。加迪尔把颤抖的手撑在滑腻的墙上努力保持平衡,因为空腹喝酒的缘故,他其实吐不出什么东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干呕苦涩的胆汁。被灌酒后这么难受显然是无妄之灾,但加迪尔没生气,毕竟四年一回的事情,夺得世界杯冠军更是近乎神迹降临的狂欢时刻,平时没人会高兴成这样,也没人想过会有人因为香槟就能在这儿吐得昏天黑地。
尽管神志还清醒,情绪也稳定,可身体上这么痛苦还是让加迪尔难得感到了一种脆弱和迷茫。上一次他近乎昏厥还要回到十六岁时候被传染上了流感然后躺在宿舍发高烧,当时皮克还没去曼联,训练三分钟还没找到加迪尔后就逃训冲进了宿舍内寻人,大惊小怪地把他背上了车送去医院。这家医院他家里约莫是有股份的,所以他在里面格外颐指气使,实习的男护士扎了加迪尔三针还没能成功吊上生理盐水时他生气地差点和对方打起来,换上了熟练工来才终于了事。加迪尔无力地又吐掉点口水,在天旋地转的滋味里模糊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回到了那个躺在床上抬起手,发现上面有一大片淤青和三块创口贴的时刻。当时皮克尖叫着像捏一只公主鞋一样两只手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把他的手平平地提了起来,放到了冰袋上不准他乱动,表情既惊恐又忧心忡忡,仿佛他遭受了什么不得了的摧残。加迪尔在他的碎碎念里睡着了,毕竟发烧时候头实在是很痛,像是脑门上被绑了三十斤铁块,和现在喝酒喝吐了的这种拉扯痛各有特色,共同点在于都十分考验患者的神经承受能力。醒来后梅西已经带着他妈妈做的鱼片粥来看他了,俯下身拥抱他,身上带着米的香气。
能享有健康真是一种太深刻、太偶然的幸运啊,他想。
拥有朋友也是,他想。
胃再一次尖锐地暴风般刺痛,他低下头,感觉自己几乎要把心脏都倒出来,因为已经实在没有东西可吐。加迪尔毫不怀疑这是又一次得去挂生理盐水的状况,他勉强打开水龙头撩点水起来抹了抹嘴,脚软得已经快要站不住。得出去喝点水才行……他这么安排着,却连门把手到底在哪都摸不到。在打不开门的晕眩中他蜷缩着身子跪坐在脏兮兮的地板上抵抗又一波疼痛,脸贴着的门倒是在震动,固体传声真的很响,皮克和法布雷加斯的声音透过木头传递到加迪尔的身体里,大脑几乎无法对语言做出拆解和反应,就是纯粹的声音进/入/了/他,像溺水时强势涌入人口鼻的海浪。
“这么生气做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你看谁当真了?”
“开玩笑?全世界都可以是在开玩笑,但你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
法布雷加斯的呼吸比刚完赛的马还急促,加迪尔无力地垂着眼睛靠在门板上,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尽了全部的力气敲敲门板,试图让外面的两个人听到他在这里。可是他们的情绪都太高涨,注意力完全在彼此身上,声音也越来越大,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内可能还有别人:
“就算我在想,我就是想要你回来,就是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想要你回来,那又怎么样呢?你不是在害怕别人议论你,你不是在害怕他们觉得你不衷心,你是在害怕你已经在动摇了,你明明也想的——”
“都说了我还没有想好——”
“可我想好了,想好很多很多年了!换成我是你我一点都不会犹豫。我会回到家里,回到朋友身边,回到一只六冠王球队里去。你知道我们有多么无所不能。所有的奖杯,欧洲杯,世界杯,我们都拿到了,可你在伦敦能拥有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了塞斯克?你到底在留恋什么、留恋谁?”
“就算我没拿到太多冠军,我的青春难道就全虚度了吗?我在阿森纳和你在曼联是完全不一样的,你怎么就是不能懂我,Geri——”
“所以你现在是在嫌弃我在英超踢不出来,不懂你痛苦争冠的快乐吗?”
加迪尔失去意识了。
这次醒过来的时候显然不会再有梅西来送粥,对方正在不知道哪座岛上度假呢。尽管很担心加迪尔,发了一大串的短信、打了很多电话,但他显然不可能就为了糊涂喝醉的朋友抛下家人提前回西班牙看他。皮克甚至也不在,陪着他的是法布雷加斯。对方看起来糟糕极了,胡子拉碴头发乱七八糟眼里全是血丝,捂着脸犯困,一点都不像个昨天还在花车前段挥手,前天还在电视里在几亿人注目下和竹马一起捧着金杯亲吻它的人生赢家。加迪尔都动了好几下了他才反应过来,慌乱地抹着脸问他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喝水嘴巴里苦不苦医生说可以含一点蜂蜜,说着他就要去拿勺子,被哭笑不得的加迪尔扯住了衣袖。呕吐很伤嗓子,加迪尔有点说不出话来,法布雷加斯按了铃让医生来确认一下他的情况,顺便请她告知加迪尔他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情况倒也不严重,注意修养、下次不要空腹喝太多酒就行。
尽管医生又没有批评的意思,法布雷加斯还是忍不住为加迪尔辩解:“他不是自己想喝的,是被人灌的。也都怪我昨晚没注意到他不舒服,拖得久了才这么难受……”
医生合上病历卡:“那就请您下次也多注意点朋友,照顾好他。”
她只是说无心的客套话,可正好戳中了听者的痛处,加迪尔感觉法布雷加斯身上的愧疚泡泡都快溢出了。尽管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不难想象对方应该是和皮克吵到一半被门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开门又开不开,直到匆忙找来工作人员,才发现了“可怜的加迪尔”呈尸体状脸色惨白地躺在地板上……尽管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加迪尔还是感到了一丝搞笑,感觉如果从上帝视角来看,这些动来动去、乱成一团的小人一定是在演幽默片。他哑着嗓子描述给法布雷加斯问他情形是不是这样时,被对方又想笑又恼火地按回被子里叮嘱他别说话了,不然他就偷偷把他家外面养的花都拔掉。他们默契地绕过了门前的那段争吵,加迪尔没有提自己听没听到,法布雷加斯也没问。他太愧疚于自己靠在门上都没发现朋友在里面求助,熬了一整夜一直在照顾他,现在加迪尔状态不错,他立刻就要睁不开眼了。
在病房里的沙发上睡着前他才讲了一下皮克应该是在外面等。毕竟他生气归生气,还是不想让加迪尔觉得皮克不关心他:“是我不想看到他,所以他一直没进来……”
皮克不敢进来,但加迪尔可以出去嘛。他穿着病号服游荡到了庭院里,这种高档私立医院修建得和五星级度假酒店没什么区别,甚至还要更幽静奢华,毕竟再吝啬的有钱人生病时也会吓破胆,恨不得拿出一个亿保住性命。病房旁就是个典雅的小人工湖,湖边高大的紫藤树还在开花,层层叠叠的枝叶垂到水面上一点点的位置,美到像把整个夏天都装进了这个瞬间。树下的躺椅上也落满了浅紫色的花瓣,法布雷加斯搞错了,皮克没在这里等。
加迪尔倒是并不意外,尽管在出来前的一瞬间他好像也思考了一下万一皮克真的在等的话他该怎么办。在夜里望着窗户合衣躺在露天椅子上可不是皮克能忍受的事,整个人生里他做过最类似的也不过是为了等法布雷加斯而在豪华轿车里没有暖气凑活了一晚,那个夜晚也快逼近他爱和牺牲的极限了,到现在他说起来还会对细节记忆犹新,像贴一块表彰自己真情的奖章一样贴在胸前展示给人看。而且他那么做是因为他知道法布雷加斯会心软;他不在这儿喝晨露做苦情的忠诚好友则是因为他知道加迪尔不会为了他离开休息而生气。
加迪尔确实没有办法生气和委屈,他就是天生在意不起来这些小事嘛。在友情里也要打破头争夺一个第一名对他来说是可理解但没必要的。他打了个哈欠走进阳光中,在柔软而芬芳的花瓣坐垫上轻轻坐了下来。湖水潋滟,巴塞罗那的天气太美了,云朵像花般一层层绽开。如果人可以主动挑选自己死亡的季节的话,加迪尔会选择让生命结束在夏天里,这样感觉很温暖。
直到法布雷加斯傍晚陪着加迪尔吃完饭回家休息后,皮克才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冒了出来。比起往常把法布雷加斯惹生气时的心虚和不安,他这次显然理直气壮得多,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在等着对方给自己道歉。加迪尔有点无奈自己变成了皮克让法布雷加斯感到愧疚的工具,所以难得很明确地表达了不赞同。
“我不舒服和塞斯克又没关系。”加迪尔一边推开皮克试图喂他的手自己吃他带来的温热小甜点,一边和他说:“你为什么也这么想他?明明你也没注意到我。”
“生我的气了吗?”皮克巴巴地凑过来道歉:“对不起嘛。可还是塞斯克更过分点,他就靠在门上都没听见,换成我才不会这样。”
还是不承认。
“没生气。”加迪尔舔了舔勺子:“我是说你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别欺负他了。”
皮克一下子向后仰去背靠在椅子上,抱起胳膊蛮不高兴地说:“你偏心。我怎么欺负他了?你明明知道一直是他在折腾我——”
问题都是别人的,还靠发脾气和装委屈来转移话题。
加迪尔完全不为所动,垂下睫毛安静地挖掉最后几口点心。皮克鼓着脸,过一会儿后无奈地泄了气,接过他手里的碟子和小勺子默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加迪尔面前演戏显然是没意义的,他把人往床里面推着坐,自己也躺了上来压在了被子上,就像是青训时热衷去加迪尔狭窄的宿舍小床上挤他一样。只是豪华病房的床当然和那时不一样宽,再躺下两个他也够用,皮克把手交叠着垫在脑袋后面,腿也叠了起来。加迪尔摸了摸他的头发,皮克闭上眼睛把额头贴在他柔软的手心里,轻轻说:
“我只是想要塞斯克回来。他回来了我才能真的开心、真的感觉到生活很完美、很开心,这对我来说很重要。人生就好像是拼拼图,没人会想要自己的某块拼图掉在外面。而且巴萨现在成绩这么好,是我们的家,回家来对他来说难道不是好事情吗?他在伦敦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比赛怎么踢都赢不了,管理层有点好球员就卖了换钱,球迷还三天两头给他摆脸色,队友里好多烂泥巴扶不上墙的,甚至连他新追的那个姐都不愿意待在那儿……这么样的地方,除了温格那个老头子,有什么让他不好意思走的呢?”
“范佩西也不错。”加迪尔是认真回答的:“塞斯克很喜欢和他搭档。”
皮克生气地皱起了眉头:“他算什么东西?他也七岁就认识他、天天早上给他带牛奶喝吗?”
“为什么不算呢?你也不再每天和他见面,和他一起训练、吃饭、比赛了啊。”加迪尔轻声说:“塞斯克已经在伦敦七年了,你不能把这七年都看成是无关紧要的,只有你最要紧。也不能看成只有巴萨是世界上最好的俱乐部,别的球队都只是暂时的跳板……”
“可我当然是最要紧的,巴萨当然是最好的,这些什么温格、阿森纳、范佩西或者什么别的什么,他舍不得他们也是正常的,但这些人终究是过客不是吗?他们会把他当成家人、当成最重要的人,当成同胞,永远对他好吗?他们不会的,他们也觉得他是个外乡人罢了,现在能维持感情,是因为他球还踢得好。等到他再踢五年状态下滑了,他迟早会被嫌弃被赶走的,到那时候他想回家也回不来了,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像在拉玛西亚梦想的那样成为一个巴萨球员。”皮克用力握住加迪尔的手,睁开眼睛仰起头看他:“我认识的塞斯克怎么会不懂这些道理,所以他的犹豫让我感到好陌生。我不喜欢他这样,他怎么变得这么优柔寡断。”
可是巴塞罗那虽然是家,也不是一个温情的地方,这里现在根本没有合适的位置,衰老后一样面临退役或甩卖的结局,球迷一样刻薄,与旁队无二,皮克明明知道这一点。对于法布雷加斯来说真正近似家的只有皮克身边,于是皮克才这么无情又狡诈地奋力驱赶着他。加迪尔从没有过这么明确地感受到皮克到底是个多么残酷的人。他一边说着“我不喜欢他感情太丰富”,一边非常清晰地在利用法布雷加斯的情绪去向他施加压力,利用愧疚、爱和压力让他回来。理性和感性都在威逼,他巴不得法布雷加斯没法平静思考,被催得受不了自然就会随波逐流。他甚至不是有意识地在组织和实施这种利用,这就只是他呼吸般的本能罢了。加迪尔不会说这种本能里就没有爱,没有占有欲,没有利他主义的自我奉献,但他很明确它们和法布雷加斯误会的真情从来都不是一种东西。在皮克小的时候,这种差别可能还不明显,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