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发成熟、手腕越发多、胃口越发大,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就像加迪尔在很多年前就感受到的一样,它们只是看起来很像,可真的弄混了会很心碎的。
他思索了太久,皮克抬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就像试图唤起一只小猫的注意力:“你在想什么呢?”
加迪尔诚实地说:“在想你真挺坏的,我管不了你。”
皮克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手盖在眼睛上。他最近开始试着蓄胡须,西班牙人都相信有把漂亮胡子才是男人的样子,这么挡住上半张脸笑时,就很像一个开嘴猕猴桃。加迪尔坐得腰不舒服,扯出被子的空间躺了下来,皮克翻身侧过来看他,摸了摸他的耳朵,摸到一半时迟疑着松开了,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依然把手静静搭在发丝上,感觉像抚摸一小段华美的丝绸。
“讨厌坏蛋了吗?”皮克小声问。
“没有。”加迪尔安静地看着他:“你一直就是这样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皮克眨了眨眼睛:“不得了,你爱上我了吗?听起来好像情话。”
加迪尔不想和他打岔,抓起被子在皮克的尖叫声中把他抖了下去。
加迪尔没有讨厌皮克,他知道法布雷加斯也不会,哪怕他注定会在这种柔软中受伤和碎裂。可就算到了那个时候他也不会讨厌皮克的,因为皮克对于他来说毕竟是不一样的,永远是不一样的,就算皮克不再像现在这样对他好,也还是不一样的。他们的感情不是建立在皮克单方面的紧贴下,法布雷加斯在情感深处从来都很依赖他,在过于漫长的童年—青少年—青年人的岁月里,皮克都综合替代了他父母朋友爱人的角色,扮演着一个“永远在身边”的人。
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可以知道对方是个自私的混球,可以知道他不安好心,可以知道他的感情有夸大和表演的成分,可以知道他不值得信任,但他不会厌恶他,永远不会。因为他没法忘记和否认皮克真切又漫长地偏爱过他。不管这种偏爱是出于什么纯粹不纯粹的本能、动机,那都是法布雷加斯生命最初里得到过最纯粹、最温暖和最重要的感情,太过重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永远改变了他的性格和生命。哪怕有一天他忘记皮克,和他成为陌路人,对方依然已经参与打造了他人生的基石,永远在他的生命里留存着。所以法布雷加斯不可能把自己的生命挖出去一块,就算是死亡,他的人生故事也永远会有漫长的一段和皮克捆绑在一起。人一生里能遇到的人是有限的,能漫长相伴互相影响的更是寥寥无几。选择朋友就像是亲手选择一种命运一样,可7岁那年对着皮克热情的招呼时不知所措地微笑了一下的法布雷加斯怎么能够望穿后面的事情呢?
所以加迪尔没有办法去认为法布雷加斯的选择是没想明白。恰恰相反,他实在是太能理解他了,理解到能捕捉对方每一点犹豫和每一点坚定里那些细微又坚韧到如同蜘蛛丝的情绪和心理踪迹。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没有缺席过,他太懂得外人看起来错误的抉择其实是法布雷加斯注定要走的路。大家都以为他站在交叉路口,可实际上站在当事人角度看自己的人生大雾弥漫,于是迫切地想要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去。他太明白他在阿森纳那些无法描述和解决的内耗和疲倦,太明白他对胜利的渴望,太明白他在世界杯夺冠后被家乡的小政府授勋、站在上万同胞面前被他们围着欢呼时的那种动容,太明白他心底深处的不甘、躁动、逃避和休憩的欲望。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是在一个常见的艳阳天接到电话的,对方在那头告诉他自己已经彻底决定好了,拜托他提前帮忙在家旁边看看房子。这个电话距离他比赛结束才四十分钟,四十分钟前阿森纳在联赛杯决赛最后一分钟因为后场球员失误而被目前联赛排名倒数的保级队伯明翰绝杀,丢掉了这个可能是五六年以来第一次几乎就要捧到手里的冠军奖杯。命运无数根线把法布雷加斯牵到了路口,这场窝囊到极点的失败成为了最后一个推力,他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里像落着雨:“帮我转告里奥好吗?我手机快没电了。”
比起皮克的狂欢和加迪尔的冷静,梅西显然是最忧心忡忡的一个。他当然很高兴法布雷加斯要回来,但是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为对方担心:队伍里显然没有好的位置,他是取代哈维还是伊涅斯塔还是布斯克茨呢?显然都困难重重。比起现在,如果三年后再回来接班哈维显然稳妥得多。可是时间不等人,而且梅西到死也不会是那种对着别人的决定指手画脚的家伙,所以他只能强压着焦虑向法布雷加斯表达了欢喜。只有和加迪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才敢谈论自己真实的想法。
加迪尔当然知道他说得是对的,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法布雷加斯只是看起来耐心谨慎,可实际上他敲定主意时没人能拦住他往哪个方向走,不管是外在的评价还是他内在的担忧都不能,他实际上有种撞了南墙也不后悔的倔劲,现在显然是劲头在发作。而且全世界都在鼓励他这么干,这里的全世界主要是指皮克,巴萨高层,当然还有主帅瓜迪奥拉。如果没有瓜迪奥拉的真诚邀约,法布雷加斯也不会像当年答应温格一样认真许诺上自己的未来。问题在于瓜迪奥拉对他的看好不是假的,在队伍里腾不出位置来给他也不是假的;他对法布雷加斯的邀请是出于真心和高层的压力,他希望法布雷加斯能明白里面的风险,但他自己不可能成为那个提醒人。
加迪尔感觉巴萨高层只是有点囤积癖发作,或者说像个做错了决定的商人发现自己贱卖了明珠一样心里不爽,觉得自己肥水流了外人田……所以才非要把法布雷加斯弄回来不可。这笔引援并不迫切,只是一种傲慢的掠夺,故而巴萨并不着急,每一次谈论起这个问题时都在哭穷,三天两头炒作要买另一个拉玛西亚出产的现埃弗顿四号球员——阿尔特塔来作为“廉价代替品”,于是压力给到了法布雷加斯这一边。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已经像个祭品一样被摆上了桌,必须得割肉放血来证明自己的虔诚和决心才行。帮忙压价?理所应当。自降工资不拿签字费?再好不过。决定了要转会回家后法布雷加斯显然有点破罐子破摔,毕竟这对于阿森纳来说是种什么样的重创他自己心里也清楚,所以为了逃避这种痛苦和愧疚,他就显得格外绝情。压转会金、自掏腰包付违约款,仿佛只要做了真小人就可以忘怀昔日旧情,就可以像是从没离开过一样回到家乡去,回到他“应有”的生活正轨上去……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在球迷的泪水和标牌里,在队友温热的手掌中无数次感到后悔动摇,无数次站在镜子前看着手臂上的队长袖标时他都会感觉自己被烫到。当然最糟糕的是面对温格教练。在他公开宣称自己想要回到巴萨,事情发酵了两个星期后温格第一次把他叫进办公室时,他几乎要在对方那双总是温柔、现在却含着眼泪的苍老眼睛中心碎到跪下忏悔请求原谅,不想要看见这双眼睛中流露出失望和痛苦的神情。可现实却只是他低着头向温格说了自己不后悔。
然后他走出了这扇无数次进入的门,走出了这间容纳了他无数欢笑、眼泪、梦想和青涩语言的小小的温馨房间,走出了一个爱他如山沉的老人的目光,就像永远走出了自己的青春。
加迪尔觉得他最好的位置是去皇马,去为穆里尼奥踢球,去替代卡卡,而不是回巴萨。但这怎么可能呢?把小法杀了他也做不到。所以说人生只是看起来选择很多,实际上当事人只能推开一扇注定的门。让人感觉是自己在选择自己的路,到底是命运的残忍,还是命运的慈悲呢?
时隔整整八年,他们四个人再次同队,第一顿聚餐安排在了皮克的房子里。他快乐得像是每根头发丝和眼睫毛都在发光,加迪尔得到了特制的草莓香草籽冰淇淋,捧着小碗和梅西一起趴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一边看他和法布雷加斯玩FIFA,一边晒太阳。法布雷加斯还有点不习惯巴塞罗那夏季的光线,坐在地板上好几次放下手柄,被刺得在那儿揉眼睛,直到加迪尔把遮光帘拉下大半他才好受许多。皮克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柜台后一边炒菜一边探出头来嘲笑他:
“别拉窗帘,塞斯克在等外面下雨呢。”
法布雷加斯差点把手柄抓起来扔他锅里去,这让他操纵的C罗在游戏里的ai加迪尔面前来了一脚超级滑稽的射门,逗得真正的加迪尔趴在沙发上笑了起来:“要是他现实里也这样就好了,上次踢国家德比我好累。”
梅西自己用自己熟练地攻破了卡西利亚斯的五指关:“你累不怪你,都怪Geri跑到前场去忙着助攻了。”
皮克偷听到自己被批评了,马上跳起来无耻申诉:“我不是留了卡莱斯保护加迪尔吗?哎,他老了动作慢了也不怪我啊……”
梅西笑了起来:“你说队长老?你完蛋了,开训我就告诉他。”
加迪尔笑得差点没被甜品呛到。
对于这种威胁皮克的反应是尖叫着说你敢这么干我现在就把热豌豆倒你头上。
法布雷加斯插不进话来。尽管在国家队时他感觉自己与巴萨的球员们毫无间隙,可此时此刻那种完全陌生的紧张感却浮现在了心头,他只能用哈哈大笑来掩饰。加迪尔给他投喂了一大口冰淇淋。法布雷加斯超讨厌香草籽,加迪尔不知道这件事,可皮克是知道的。知道这件事的皮克依然选择了往今日甜品里放这玩意,为什么呢?是他忘记了法布雷加斯的忌口还是因为他更照顾加迪尔的习惯?法布雷加斯把嘴里的香草籽强行咽下,尽量让自己的笑毫无破绽,亲昵地揉了揉加迪尔的头发说谢谢。
他在巴萨的三年岁月就很像这一口冰淇淋,看起来是梦幻甜点,咽下去的苦却只有自己知道。他还不能把这种苦说出来,每天都得带笑,仿佛世界上没有比穿上红蓝色球衣更幸福的事,哪怕是穿着这身衣服冷板凳坐穿也是一种天大的荣幸。瓜迪奥拉亚历山大,高层相信他能用好法布雷加斯,法布雷加斯也只能相信主帅能创造奇迹,然而瓜迪奥拉就算真能站在场边施法也不可能创造个第12人的位置。他做了很多尝试,一度甚至把法布雷加斯推到了边锋或者伪9号的位置上,可这只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法布雷加斯不再是整个队伍的大脑和唯一的珍宝,他不能创造,他不能主宰,他变成了一块灰扑扑的砖头,哪里需要就去填补哪里,用尽全力成为一个狼狈的工具人。
真正快乐的从头到尾大概只有皮克,他实现了儿时的梦想,和法布雷加斯在诺坎普的更衣室里拥有了一对靠在一起的柜子。他把当时在青训里的照片拿出来贴在了柜门后面,队伍中他搂着法布雷加斯灿烂咧嘴笑,梅西蹲在第一排,个子比旁边人都小一大圈,加迪尔正站在队伍左上角低头戴手套。相机只拍到他漂亮的长睫毛和稚气的脸颊,皮克拿记号笔把他圈了出来写上打趣的标注,防止别人看到了认不出这是他。不过没过两个星期他就感觉有点看腻了,于是又把照片拿回家收起来,法布雷加斯那天换衣服时候一抬头看见皮克柜门内侧的照片没了还愣了一下。除此以外,夏奇拉也搬到巴塞罗那来定居了,她去年刚官宣了和皮克的恋情,目前来看两人感情非常甜蜜稳定,正在进一步发展。他们俩是在去年世界杯拍摄时认识的,皮克毫不犹豫地甩掉了自己原本在谈的金发美女女友和新对象不知道第多少次坠入爱河。他把法布雷加斯哄回来时信誓旦旦说要过好兄弟天天一起玩的日子,事实上一年多里他大半的假期都飞在美国或度假岛来和夏奇拉会面。
加迪尔预想过他们重逢后会遇到问题,但他觉得那最起码得是半年一年后的事,而不是如此飞快。法布雷加斯和皮克像是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彼此相处,这倒不是说他们在一起会尴尬,会说不出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依然亲热,依然在球场上搂着肩膀哈哈大笑,可以熟稔而旁若无人地接上一个十年前的玩笑,头挨着头小动物一样蹭蹭对方……但他们中间就是有种说不出的壁垒。仿佛他们只是在为了多少要扮演一点离别前的样子,而不是真正地在以现在的面貌去重新认识。最明显的就是所有彼此生命中重要的新角色其实都会让他们陌生。皮克经常会忘记法布雷加斯对现任姐姐爱得深沉,连带着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了一个爸爸,经常回家陪伴养子养女,一说到这件事,尽管心里不以为然,表面上他最起码会绕开;法布雷加斯一开始还能和皮克开很多玩笑,问他和夏奇拉的关系怎么样,但在他们现在真的关系稳定甜蜜非凡时他反而开始避嫌,从来不说任何可能逾矩越线、造成歧义的话,以免让兄弟心里不舒服。
如果让一百个人来评论这种变化,九十九个都会说这是他们成长了,成熟了,进步了,作为第一百个人的加迪尔会说这是很糟糕的破坏。因为他们的关系本来特殊就特殊在排外性,试着学普通人一样把太多人纳入这种友谊里,本来就是对这种特殊美好的摧毁。人怎么可能通过摧毁一段关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