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聆云心中划过一丝惊讶，他边跑边喘息道，“乔先生，你不必……”

“你的手受伤了，如果伤口进水发炎，等不到明天就会热症侵体，看守们如果提前发现，明日的计划也就不成了。”

乔陆桓目不斜视，所言之事也确实是正事，但莫名的，许聆云总觉得乔陆桓的行为举止有些别扭。

不知是他多心还是怎样，他似乎在乔陆桓的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不遗余力帮他的影子。

一想到那人，许聆云的心便沉了下来，两人避开看守的视线，藏在数人身后一路狂奔，很快便躲进了屋檐，不一会儿，刚抢收完谷子的看守甲也骂骂咧咧地躲了过来，二人只好装作不熟的样子，任由看守甲在檐下列队摆布，沉默着不再说话。

夏日的雨来得随性走得也随心，仅仅过去了一刻钟，前院便重新被日光铺满，晴空万里，唯留大大小小的水坑证明那场雨曾经来过。

看守看着湿漉漉的地面有些无语，他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拿不准主意还要不要继续放风，于是小跑着跨过院子找看守乙商量，临行前，他叮嘱所有人静待原处，一旦发现有私下交流的行为，绝不轻罚。

但协管司的犯人怎会如此乖巧？看守甲的身形刚出三米，细细碎碎的声音便在许聆云耳边此起彼伏，他抬眼望去，众人看似面不改色，目视前方，实际上都在低声交谈。

乔陆桓就站在许聆云身旁，许聆云看到他就想起不该想的人，本不欲说话，但想到还有一些问题要与他确认，只得迟疑着开口道，“明日——”

“你的手没淋湿吧，”乔陆桓声音低沉却温柔，“回去要换个纱布。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折磨自己。”

“……没，没有，多谢您关心。”

许聆云眉心一蹙，心中的感觉越发怪异，他艰难地重回正题，“乔先生，我是要问你……明日若是成了，几日能见效果？”

「效果」指的是以三家撬动多家，推动各方势力联合，谴责南京方面扣押无党派人士的不当行径，而许家作为势力最大的家族，在商界和报社均有利爪，可以在经济场和舆论场实施双重打压，逼迫南京释放他们。

“最迟三天。”乔陆桓笃定道，“南京政府撑不了太久，只要我们挺住了，一定能看见曙光。”

“好。罗崇文知道人跑了，事情即将败露，便不敢对你们动真刀真枪，三日内再怎么折磨也无非是皮肉伤，诸位兄弟熬住了便是。”

许聆云点点头，沉吟道，“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乔先生，你究竟是谁？”

乔陆桓一愣，头侧了侧，顾及到看守的目光，又硬生生别了回来。

他目视前方，眼神闪烁，“许先生这是何意？乔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不明白先生想问什么。”

许聆云面不改色，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推论：“乔先生明面上的身份自然不会有假，可您作为一个长年与机械图纸打交道的工程师，心思计谋未免太缜密了些，且我听谭伯伯说过，乔先生几乎是甫一入狱便开始筹划潜逃一事，就像……乔先生正是为了实施这个计划，才「被迫」进来的。”

“但乔先生疏忽了一点，您德才兼备，不管在哪里任职，都应该是中流砥柱才对，何以消失了近半年都无人问津？”许聆云眼角一挑，“要知道，协管司几乎所有犯人都是被罗崇文「以文会友」诓来小住，家人亲友才会被蒙在鼓里，不然以许家在上海商会的地位，若是知道我失踪，你猜我父亲几日能找到这个地方来？”

乔陆桓没吭声，许聆云也没等他回应，自顾自往下说，“如今想来，计划之所以进行得如此顺利，除了乔先生殚精竭虑的谋划以外，还有一个绝佳的条件——008本就是挖掘隧道的最佳地点。”

“除009外，008离协管司东篱最近，远离南北大门的同时还避开了西面的小水沟，正好处于协管司视野的盲区~”

“那么，乔先生能入住008号狱，真的是偶然吗？若是偶然，那么008挖掘隧道的工具从何而来？乔先生方才说院外也有人巡视，消息又是从何而来？”

许聆云说着说着，忽然生出一种层层剥开谜团的快乐，他用调侃的语气道出了心中的定论，“若说乔先生真的是单枪匹马与罗崇文作斗争，期间不曾有任何人助力，那聆云愿尊先生一声「当代诸葛」————毕竟如此天时地利人和都被先生占尽，可谓是算无遗策了，聆云佩服至极。”

乔陆桓一直沉默着，专心致志地听许聆云甩出一个又一个疑点，如果许聆云在说话间隙偏头看他一眼，便会非常惊悚地发觉——他在笑。

乔陆桓原以为，第一个问自己这个问题的，会是人情练达的谭老爷子，也可能是敏感多疑的罗崇文，却没想到竟是仅认识了不到一周的许聆云。

在今日之前，他们仅仅知道彼此的名字，甚至都不曾与对方面对面交谈过。

他更没想到的是，他为了救人来到此处，原是要独自领教这人间的黑暗，却在黑暗中偶遇了一个浑身发光的男子——他貌若芙蓉，却身似雪松；明明自己也在经受折磨，却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更难得的是，此人聪黠慧明，心思细腻，能见微知著，识人断事均不在话下。

如此德才貌兼备之人，乔陆桓平生还是第一次遇见，既遇见了，他的眼睛便再也看不到第二个人了。

乔陆桓那颗35年来从无波澜的心脏，终究还是为一人激烈地躁动了起来。

“许先生机敏过人，乔某实在佩服～”

乔陆桓微不可察地偏了偏头，“从前乔某在上海逗留过一阵，听闻许家两位公子堪称绝代双骄，长子是天纵奇才，次子享仙人之姿，我虽无缘见你兄长一面，却也认为这传闻有所偏颇了。”

“许先生不应只以姿容享美誉，以乔某之见，许先生的才华见地不输任何同龄人，只是行事低调，有意藏拙罢了。”

乔陆桓语气诚恳，没有那些公子哥夸人的浮腻之感，倒让许聆云十分受用，他微微颔首，道，“乔先生谬赞了，事关生死，聆云无非是敏感了些，并无冒犯之意，还望乔先生不要介意。”

“怎么会介意呢？”乔陆桓不以为意，坦诚道，“乔某在身份上，确实不曾隐瞒，仅仅是个工程师而已。我是不属于任何派系，毕生所愿便是与机械图纸打交道，为国家复兴略尽绵力，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之所以入狱许久无人问津，是因为……”乔陆桓沉吟片刻，“如许先生所料，乔某是主动进入协管司的。”

“我受挚友之托，来做一件他做不了的事——救人。”

“救人？”

许聆云目露诧异，微启薄唇，“先生无党无派，孑然一身，却愿意为了一人之言，舍身进来救人？”

“说来话长，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且以乔某一人，若能换众人平安，那也算是全了我报国之愿了。”

乔陆桓坦然一笑，又想起了什么，朝许聆云微不可察地福了福身，“抱歉，我暂时还不能透露挚友的身份，许先生只要知道，他不会害我们就行。”

许聆云微勾唇角，“我自然是相信乔先生的。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二位仗义执救，即便聆云最终无法脱身，也会与这囚牢中的弟兄一道，感念二位的大恩大德。”

许聆云话中有话，原以为乔陆桓不会往心里去，却不料乔陆桓听了这话狠狠皱了皱眉。

“许先生为何认定自己无法脱身？只要这次行动成功，乔某相信，不日许老板便会带人前来营救，先生何以……”

“此事同样说来话长，聆云只想求乔先生一件事。”

许聆云截断了乔陆桓的话头，轻声道，“请先生代为转告家父：我兄长……正在替南京方面进行一项人体实验，实验场所就在这协管司内……他在炼制一种蛊。”

“此蛊或可迷惑人的心智，让人如傀儡般听从驱使者的一切安排，因而一旦炼成，延安的首脑及高阶将领便会面临巨大的危险，时局或因此而改变！届时生灵涂炭，徒添许多不必要的伤亡，请父亲务必阻止兄长，犯下滔天大错！”

乔陆桓猛一听此事，怔愣许久依然缓不过劲来。

“我知此事远超乔先生的理解，但请乔先生信我一回。”许聆云的语气有些急促，“聆云不日或将离开协管司，现下唯有乔先生能完成我的心愿了……”

乔陆桓还有许多话想问许聆云，比如他身陷牢狱，如何得知他兄长的消息？又比如这事关国运的机要实验，即便是自己那位朋友也难得深入窥探，许聆云……又是如何知道的？

但眼下，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满心满念仅剩一个问题。

“你要走？去往何方，为何要走？”

“我————”

许聆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阵骚乱从后方传来，众人几乎同时回头，只见十数个身着便衣，身份不明的人向他们涌来，手持武器团团围住了他们。

许聆云原本站在队伍后排，一转身便成了前列，他只得向后退了几步，与众人紧紧挤在一起，身侧便是乔陆桓。

他余光瞥见乔陆桓神情严肃，默不作声地向侧前方迈了一步，竟是要挡住自己的半边身体。

剑拔弩张间，前方气势汹汹的队伍突然让出了一条通道。

一名身披黑色大衣、戴着皮手套的男人，由后院向前院大步迈进，沿着通道正正好走到了许聆云跟前。

男人身材颇为威武，脸却长得邪魅不已，一双斜凤眼向上挑着，乍一看便是不好惹的面相。许聆云无法通过他的衣着分辨身份，只好低着头装鸵鸟，希望减少那人的关注。

谁料那男人站定后，目光扫了一圈，最终依然落在了许聆云身上。

男人勾了勾唇，朝着许聆云的方向痞里痞气问道，“哪位是许聆云，许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