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操动感的音乐从学校的大喇叭平稳地流淌出来,三个年级几千人或活泼或僵硬站在操场上“舞动青春”。音乐声传遍整个校园,凌初一无意识跟着旋律哼着,双手插兜站在一旁看宿管尽职尽责检查他的行李箱有没有电子产品和违禁物品,赵信就站在他旁边。
“要不我问问老柏一班还有没有空余床位,你本来也在一班,跟原来的同学相处起来应该也更舒服。”
凌初一看看宿管,又看看赵信,“噗嗤”笑出声。
“不用,真不用,我刚不是说了么,我保证真不会再打起来。不行的话我给您写份保证书?”
赵信有些头痛:“不是你的问题,是乔东隅的问题,他要想找事的话……”
一大早凌初一就联系他要住校,四中的宿舍是按班级来分配的,他们班还有三个空床位,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那三个空床位都在615宿舍。
乔东隅就住在615。
而且,本来这三个空床位都是满的。
赵信当即要给他联系其它宿舍,结果凌初一很高兴地表示没关系,就615吧。
“是我的问题,之前打起来也是我先动手的,这次保证不会了。”凌初一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是平静的,没什么笑意,“况且,您不是还希望他不再旷课吗?”
“我也不希望你勉强,小朋友,这只是一个游戏。”他的目光落在凌初一的额角,四四方方的纱布,盖住了一块尚未愈合的伤疤,他甚至可以回想起是监控视频里乔东隅的哪个动作导致了这个伤口,他作为家长和老师,到底还是觉得抱歉,“本来就是在他不会动手打人的前提上我才向你提出赌约的。你哥替你向乔东隅道了歉,我也替他向你道歉。”
凌初一的瞳孔骤然一缩。
郑庭酒……替他给乔东隅道了歉?
他是怎么说的,说我弟弟给你惹了麻烦,我替他道歉,对不起。
凌初一闭了闭眼,有些出神。
这时候宿管检查完毕,拉上拉链将行李箱推给他,然后递过来一把钥匙,交代了一句查寝事项和熄灯的具体时间。
凌初一接了,轻声说“谢谢”,然后又看向赵信,露出个宽慰的笑容:“不用跟我道歉,老师,我也挺想和乔东隅做朋友的,您还是等着输给我吧。”
赵信表情复杂。
宿管跟赵信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广播中激情澎湃的乐声也已经到了末尾,赵信拍拍凌初一的肩让他赶紧上去收拾行李,说下节课换课了,开临时班会,必须到场。
赵信转身欲走,又被叫住。
“赵老师,我还有个问题,您要不方便回答也不用告诉我。”他声音不大,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宿舍楼大厅却很清晰,“乔东隅不知道您是他舅舅,是吗?”
赵信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隔了好几秒才点了点头。
在赵信开口问“你怎么知道”前,凌初一抢先说:“那他到底有没有妹妹?”
赵信的神情更复杂了,他摇了摇头:“据我所知,没有。”
“那我俩这架打得也太冤枉了。”
“星期天晚上江修告诉我你俩是因为乔东隅找妹妹打起来的,我当时也很震惊。”赵信摇摇头,无奈道,“后面我还问了乔东隅,他什么都不肯跟我说。”
也是,在乔东隅眼里他就是一个管的比太平洋警察还宽的班主任。
“你怎么知道……”赵信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这次是被凌初一口袋传来的明显的震动声打断的,赵老师眼里精光一闪,朝凌初一伸出手,又换上那副温温和和的职业笑容,“对了,我都差点忘了,按规定住校生手机必须上交,月假会还给你们。交上来。”
凌初一:“……”
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江修。
凌初一:“…………”
他面无表情挂了江修的电话,关机,交到赵信手里,面无表情说了声“老师再见”,拖着行李箱转身上楼。
赵信看着他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因为作息时间上有一点差别,四中高三年级有单独的宿舍楼和教学楼,男生宿舍笃行楼一共六楼,615就在第六楼。
没有电梯且没有左手,凌初一单手拎着行李箱,走得不算快,他回想着赵信刚才的话,眉头都是无意识皱着的。
他让人去查了乔桑榆的相关信息,结果回信告诉他没有乔桑榆这个人。
至少明面上没查到有什么妹妹,乔东隅是乔家独生子。
……乔东隅就是单纯找茬吧。
凌初一想得很认真,用了很久才摩蹭到615门口,站定,从口袋摸出钥匙,打开宿舍门。上床下桌的四人间,里面只有乔东隅一个人的东西,宽敞明亮,还算整洁。
凌初一此前除了高中开学军训外还从来没住过校,此刻站在整个宿舍中间,心情很复杂。
他下意识就想拿出手机来缓解一下这种无所适从的矛盾,然后……
算了他还是继续想吧。
乔东隅,泗城人,母亲赵望,父亲乔望海,还在的亲戚有一个舅舅,就是赵信。
乔东隅从小在落华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老人家去世后乔东隅就回了泗城跟父母住,几年前乔望海因家暴入狱,乔东隅跟随赵望又重新回到落华,住在老两口留给乔东隅的房子里。
奇怪的是,乔东隅在泗城有几年的空白履历,就在乔望海入狱和他回到落华上学之前。
……是在这个时间发生什么了吗?
毫无头绪。
简单的收拾后,凌初一放空思绪坐了一会儿,起身,视线在乔东隅的桌子上停了几秒又滑过,打开门,离开宿舍。
下午高三年级要统一去学校机房进行高考报名,赵信站在讲台上讲解注意事项,凌初一边听边和江修下五子棋,一张空白语文答题卡快被他们画满了。
乔东隅坐在他后面,杵着脑袋睡得醉生梦死,就差没直接昏过去。
阮绿坐在他前面,她和蒋御楠时不时会偏头讲一两句话,听不到,只能看见蒋御楠在笑。
注意到凌初一的目光在蒋御楠和阮绿靠得很近的椅背停留了一会儿,江修小声开口:“你说蒋御楠为什么突然要换座位,她不是还要追你?”
凌初一顿了一秒,然后很快在江修的上一步旁边随意画了个红圈,江修用笔在另一边落下一个黑圈,然后连起五个“棋子”表示自己赢了,唇边勾起个笑:“难不成她知道了你是个同?”
凌初一看他一眼,跟着笑起来:“好欠啊江大爷。”
江修没看他,又抽出一张空白语文答题卡翻到背面作文格子,画上一个新的圈,幽幽叹息:“别笑了,你看起来心情差得要死了。”
凌初一的笔在纸上晃了又晃,最后还是没有落下,他把笔一放,揉一把脸,猛吸一口气又呼出,然后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乔东隅,张信晚,陈玉晟,站起来。凌初一,直起来。江修,东西收起来。蒋御楠阮绿,李纪周洲明,别聊了。”赵信拍了拍黑板,挺用力的,声音很响,他又点了好几个人的名,然后沉默下来,双手撑着讲台,静静地向下看着。
压迫感一瞬间袭来,教室静得让人心慌。
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总算消停下来,连乔东隅都心虚地站得笔直,低头抿唇不敢动。
几分钟后,赵信重新开口。
下午的报名以班级为单位进行,先弄完的同学先走,临走的时候江修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凌初一,赵信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催他赶紧回教室自习。
教室里挺安静的,先回来的同学都在自习,江修站走廊上扒着窗沿往里面看——之前何时律站的位置,低头就能看到凌初一,凌初一在做那本很厚的历史复习教辅,听到动静后抬头,眉间有一丝疑惑。
江修用气声说“出来”。
凌初一挑眉,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江修直接伸手抽走了他的笔。
过了半分钟,江修看着凌初一起身,跨过他的椅子,从教室后门走出来,站到他面前,面无表情问他要干什么。
“聊聊吗?”
凌初一先是看了一眼空荡荡没什么人的校园,示意现在是上课时间,又看向江修,语气不太友善:“现在?”
江修“嗯”了一声,又强调了一句“就现在”,然后从后面揽过凌初一的肩强行推着人往前走,边走边说“沟通是一种美德”——这话是他亲妈的口头禅,他妈坚信沟通能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人长了嘴就要说话,这条原则他贯彻了很多年,确实有用。
以前他们也经常聊,什么有的没的都会聊,高二的时候尤其多——高二他俩不在一个班,晚上大课间不知道逛了多少圈操场。
没办法,江大爷话太多。
而现在,凌初一坐在楼梯间两个楼梯交界的空地,背靠着墙,淡淡道:“要问什么,快点。”
附楼白天也没什么人,江修坐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看着凌初一,一只腿伸直,一下一下敲着墙壁,发出“咚咚”的声音。
“你中午见到乔东隅了没有?”
“没有。”
“他午休时间没回宿舍?”
“嗯。”
江修瞥他一眼:“……你还能再惜字如金点吗?”
凌初一摇摇头,眼神里有一丝调侃,一支笔在他手指间翻转,最后轻点在他喉咙的位置,凌初一说:“嗓子疼。”
“感冒了?”江修微微挑眉,声音听着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凌初一真不想说话时会摆臭脸甚至动手,不至于这么曲折地告诉他嗓子疼。“可能吧。”凌初一随口说,想了想补充道,“因为淋雨吧。”
“你哥说你淋了雨,身上又有伤,情绪也不太稳定……吵什么呢,至于吗?”
“……你告诉他我来住校了吗?”
江修也惜字如金“嗯”了一声,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凌初一说“不至于”。
“怪我,我没控制住我自己。”
那支笔一下一下戳着凌初一的下巴,凌初一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嗓子疼是真的,但倒也不是特别疼,就是感觉说话的时候嗓子眼在漏风,吸进空气后就痒得难受,所以他用力咳了一声,才接着说:“就吵以前的事呗,别问了这个我不想说,挺……挺矫情的,那分钟上头了就吵起来了。不过也不算吵吧,我单方面发泄罢了。跟天气也有关系,雨太大了,感觉情绪很容易崩溃,后面我确实有点崩,所以说痛快了,爽了,嗯,现在怂了,就躲了。”
凌初一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他知道江修想问什么,答得也很坦诚,说完后抬头看向江修,扬了扬下巴,意思是“继续”。
“生气了?”
“谈不上。”
反正他也确实没干什么人事,话赶话的,非逼着人家用愧疚来确认他的地位——他有什么气好生的。
两个人沉默了近一分钟,凌初一也沉默着转了近一分钟的笔,终于打破沉默:“我也说不上来……客观来说好像是有点,但主观上真的不至于。”
他还从来没生过郑庭酒的气,他尊敬的兄长也好,他恋慕的对象也好,郑庭酒的身份决定了他对凌初一来说的“高尚性”。
或者是,高位性。
“愤怒”这种情绪太主观太深刻,伴随着更多的情绪汹涌而出,当对象是郑庭酒的时候他反而有些退缩了,所以自己的感受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昨天捋了一天,没太捋明白他自己。
江修嗤笑一声:“说这么艺术,不就是生气了?躲什么躲,你这不就是想办法冷战?”
“……”
“……我不可以生气?”语调明显上扬,声音也不哑了,气也不虚了,听起来总算像个人了。
“那不就得了。”江修疑惑地看着他,“你反思什么呢?”
“……”
“还是说这是你们小情侣的情趣?”
“……小情侣个屁。”凌初一换了个坐姿,改为面向江修,“赵老师今早给我道歉了,因为乔东隅和我打架那事。”
“赵老师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他是家长,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孩子的过错买单。”凌初一说,“然后赵老师告诉我郑庭酒也给乔东隅道歉了。”
江修没接话。
半晌,凌初一轻轻呼出一口气,笑得有些温柔:“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家长。”
江修错开视线,也跟着凌初一微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