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糖葫芦吗?”
稚气的童声从颜书头顶上方传来。颜书睁开眼,一个手上握着一串糖葫芦,睁着大眼睛的小孩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这是……哪里?
颜书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一圈。低矮的平房,屋里东西很多,但不显杂乱。一切都井井有条。尽头用木板围出了一扇简陋的门,将里外的空间分隔开来。上方垂下来一块略显陈旧的布料,看样子是当作帘子使用。
虽然那布料四边有些发黄,但上面用很精细的针法绣满了小巧玲珑的花纹。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定是很热爱生活的。
颜书一眼就认出了这里。这便是她第一次看见祁乐的地方。
此刻她便正坐在那张席子上。席子铺了一层很厚的棉絮,颜书此刻就现在一片柔软中,空气里隐隐传来梅花淡淡的幽香。颜书感到自己的视线左右摇晃起来。她试着转了一下脑袋,但是并无作用。
颜书的目光偶然闪过身旁那柜子上镶嵌的铜镜。颜书瞥到,那铜镜中映出了一只雪白的大鸟,正是祁乐。她猜想,那大鸟应当是将她送入他的某处记忆里了。她只能看,并不能控制身体做出任何动作。
虽不知祁乐将她送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但颜书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离某些真相越来越近了。
那小孩见白鸟没回话,试探地伸过糖葫芦在他面前晃了晃。
祁乐终于有了动作。他偏头躲开递过来的糖葫芦,开口道:“......不用。”
那小孩惊喜地瞪大眼睛,道:“我就知道你会说话!上次我跟二宝他们说,他们全都说我听错了。”
白鸟侧过身子,不再言语。
那小孩还在锲而不舍地发问,问他有没有名字呀,家在哪里,伤好了之后会离开他们家吗......
纵使是颜书,脑仁都被吵得有些疼,更别说被轰炸的祁乐了。
祁乐扑闪了一下翅膀,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一阵钻心的疼痛从右脚传上来。祁乐吃痛,立刻停止了动作。
那小孩见白鸟看上去很痛苦,连忙关切道:“小鸟,你没事吧?我已经让叔叔给你包扎过了,可能还有一点点疼,你忍一忍,很快就好啦。”
颜书回忆了一下白鸟的体型,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祁乐到底哪里能和“小”这个字搭上边。
祁乐不动了,安静地看着眼前因他而有些焦急的小孩。
此刻,颜书才有空仔细打量起了眼前的人。圆圆的脸,眼睛又亮又大,看上去白白胖胖的。
颜书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她猛然惊觉,这小孩的五官长相和祁乐非常相似。只不过祁乐瘦骨嶙峋,而眼前这小孩却胖乎乎的,一晃眼过去,简直判若两人。
不对,不是这小孩长得像祁乐,而是可能祁乐就是照着他的外貌化形的。
颜书在这具身体里并没有感到很强烈的魂力波动。这时的祁乐,应当还没有修成凤凰,只是一只普通的鸟妖。妖可以自行捏造自己修成人形之后的模样。
不过关于祁乐为何会变成后来那副细脚伶仃的模样,颜书倒是有了一点猜想。祁乐之前告诉她的故事里,反复提到了一个词——旱灾。
旱灾降临,缺水缺粮,人瘦得不成样子乃是家常便饭。说不定祁乐是按这小孩饥荒后的模样化形的。
既然那场旱灾导致了大量庄稼枯萎,村民颗粒无收。那便大概率发生在春种时节。
而此刻正是寒冬腊月。气温虽没有寒冷刺骨,但眼前的小孩依然穿得十分笨重,厚厚的棉衣裹在他身上,像个棉球。
门没关。祁乐向屋外望去,树木的枝头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新雪,很少,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那枝头上静静坠着鲜红的梅花,衬得那雪越发洁白。下面,还挂上了几盏简陋的红灯笼。
应是春节将近。此刻的村子宁静祥和,偶有一两声鸡鸣犬吠从远处传来,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等着他们的,将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你真的没有名字吗?”小孩眨着眼睛,又不甘心地问了一次。
祁乐许是被他扰得有些烦了,终于开口道:“没有。我没有名字。”
这下那小孩可来劲了。他看着祁乐,若有所思地撅了撅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高兴道:“那叫你祁乐吧!我叫祁欢,你叫祁乐。欢欢乐乐,怎么样?”
祁乐。颜书在心底默念了一遍白鸟的名字。
原来这名字是这样来的。
祁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他有些疲惫地阖了眼,任由祁欢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
祁欢见他没有出言反驳自己,便以为他同意了,很高兴地祁乐长祁乐短地喊个不停。祁乐抬了抬眼睛,勉强算是应下了这个称呼。不管怎么说,祁乐这个名字有名有姓的。总比什么唤宠物犬的“旺财”、“可可”、“乐乐”啊之类的好。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祁乐抬眼望去,便知道是祁欢的家人们回来了。
一对和善的夫妇中间牵着个小女孩,还有一个大些的孩子走在他们前面,蹦蹦跳跳的。这两个孩子身上都穿着崭新的棉服,神气得紧。这对夫妻,想必就是祁欢的叔叔和婶婶了。
最大的那个孩子一蹦一跳地进家来,怀里还抱着一件很新的棉服。他把衣服扔给祁欢,咧开嘴笑道:“你的!”
祁欢接了衣服,欢喜得里里外外来回翻看,脆声道:“谢谢大宝哥哥!”
被妈妈牵着的女孩也蹦到了祁欢身边,嗔怪道:“都怪你,非要和大鸟待在一起,连买新衣服都不跟我们一起去。”
祁欢挠挠头,笑了:“大鸟受伤了嘛。哦,对了,你的帽子我绣完了!”
说完,祁欢便四处翻找起来,然后从自己身后摸出了一顶红彤彤毛茸茸的帽子。上面被人很精巧地绣上了一只雪白的兔子。栩栩如生,好像下一秒便会从帽檐上滚下来。
那小女孩见了帽子,惊喜得两眼放光,连忙接过。她垫着脚尖跳到衣柜上镶嵌的铜镜前,喜滋滋地戴起了自己的新帽子。她将帽檐上的那只小兔转来转去,很小心地一次次伸手抚摸着它,无比珍惜。
“谁要来和我包饺子?”那妇人看了看正在臭美的女儿,笑了笑,故意拔高声音道。她将手上拎着的猪肉举过头顶,好像想用它吊起来一串小馋猫。
“二宝,别臭美了!快来帮忙。”大宝接过妈妈手里的猪肉,对着还在镜子前转圈圈的小女孩道。
“噢......”二宝应了一声,终于恋恋不舍地将帽子摘了下来,转身奔向自己的妈妈。
颜书听了他们的名字,有些乐了。她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大宝二宝的名字,觉得实在好玩得紧。这些名字未免也太简单了些,不过听上去也蛮可爱的。
一番吵闹过后,众人便围着唯一的桌子揉起了面团。二宝动作最不熟练,面粉扑得她满头满脸都是,整个人都白生生的。怪不得她要把帽子取了再过来呢。
一片热火朝天的动作中,有人敲了敲门。众人的目光聚集到门口。只见一个身材佝偻但仍精神抖擞的老人站在门口,她手里端着一个木制的食盒。
老人慈祥地笑起来:“我来给你们送点好吃的。”
二宝尖叫一声,便扑上去抱住她,快乐道:“谢谢李奶奶!我最喜欢吃李奶奶做的糕点了!”
老人呵呵地笑起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婶婶皱起眉头,略显责备道:“别把李奶奶的衣服弄脏了。”
二宝吐了吐舌头,将手从李奶奶身上挪开。两个白生生的手印便留在了衣服上。老人也不甚在意,忙道:“不妨事,不妨事。二宝,你要是喜欢,奶奶明天再给你做!”
送完东西,老人谢绝了祁欢婶婶让她和他们一起吃饭的邀约,拎着空的食盒回到了自己家里。
众人分起了李奶奶带来的点心,又继续如火如荼地包起了饺子。
颜书用祁乐的眼睛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今天是除夕。
夜晚,一家人分了饺子。热气腾腾的碗在他们之间传来传去。祁欢端着自己的那碗,想了想,又去拿了个空碗,往里面盛了两个饺子。
他笑着往一直默默坐在席子上的祁乐走来,将碗轻轻放在了他的前面,道:“你也除夕夜快乐哦!”
说完,他便在家人的招呼声中走了回去。
祁乐久久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饺子,心情有些复杂。最终,还是低下了脑袋,用喙叼着,吃了下去。
颜书的五感与祁乐共通。此刻,她也感受到鲜香的汤汁顺着口腔滑进胃里,暖洋洋的,很好吃。
……
祁乐是被祁欢捡回来的。
当时祁乐受了很严重的伤,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没想到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出现在了一间温暖的屋子里。旁边还守了个圆滚滚的小孩。
祁乐早听闻人类冷血又贪婪,但这小孩却不一样。好像生来一颗心便是赤裸裸的,捧到面上去任由人打量。
祁欢善良,心眼好,对着谁都挂着一副笑脸,是个冰雪可爱讨喜的模样。祁乐原本打算当天就离开的,但是看着祁欢为他的伤跑前跑后的关切模样,最初的决定一拖再拖,不知不觉中已经在祁欢家里待了半个月了。
用过了晚饭,几个小孩就在大宝的带领下出门去放烟花了。祁乐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任由祁欢抱着走出门去。
绚烂的烟花在天空绽开,在夜空上织就瑰丽的图案。爆竹声在四面八方炸开,家家户户都走了出来,街道上热闹非凡。小孩手上握着烟花棒,大人们在一片喧嚣里提醒自家孩子注意安全。
小贩的叫卖声、家犬受惊发出的吠叫声,孩子们的欢笑声、大人的叮咛声,全都混杂在一起,揉成了繁华的人世间。
对于这个村子,颜书见得更多的是它的荒芜和冷清。此刻猛然见到它曾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样子,不禁愣了许久。
颜书的视线随着划过天际的光芒移动,烟花落下的瞬间,眼前的景物又随之改变了。
等到颜书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前零零碎碎闪过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片段。想来祁乐只选取了自己记忆中几个关键的节点,其他不那么重要的,平和的日子便一下子就闪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