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大旱。
春种时节,作物正是急需水源的阶段。但是天晴朗朗的,不挂一丝云彩。太阳赤裸地悬在半空,丝毫没有要降雨的迹象。
村外常年环流着一条小溪,一到春天,溪流上覆着的一层薄冰化开了来。溪水裹着碎冰不断流动,叮叮咚咚的声音煞是好听,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不过现在,那常年流淌的小溪水位降了一大截。只剩下溪底的一点还在负隅顽抗,奔得又细又急,好像不跑快点就会被残酷的大旱追上,然后化成一缕透明的水汽飘走。
祁欢婶婶舀出最后一瓢米,又把米袋拎起来,里面最后几颗稀稀拉拉的米粒落在了瓢上,然后再也抖落不出东西来了。
婶婶面色凝重,转头对祁乐叔叔道:“孩他爸,又没粮了。”
叔叔看着空空荡荡的米袋,最后绕着屋子环视一圈。白色的大鸟安静地伏在祁欢旁边,像一尊木讷的雕像。
颜书睁眼,依旧是屋内熟悉的陈设。她跟着祁欢叔叔的目光四处打量了一番。发觉这房子同最开始相比,变得空荡了不少。
最显眼的一块空白是那镶了镜子的衣柜。颜书上次便发现,那柜子的材质是上好的沉木,使用的年限不算短,应当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留存了许久。
看来,这间屋子里能卖钱能换粮食的东西全都被卖掉了。
祁欢叔叔站起来拎起一摞整齐堆放在墙角的篮子,叹了口气,道:“我再出去换点粮食回来。”
去年粮食收成不算太好,家里面人又多。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尤其是大宝,吃得又多又快。家里储存的粮食还没能撑到夏季便告罄了。
要是今年风调雨顺,那日子便也还过得下去。可偏偏遇上春旱。村民四处乱挖沟渠,将绕村的溪水引到自家田地里,更是加速了水源的枯竭。
祁欢一家的日子过得也越发紧凑。种下去的庄稼全死了,便只能靠别的活计赚点补贴。
婶婶带着几个孩子出去采村子里一种柔韧性极好的茅草,带着他们在家里编草篮。这种草编出来的篮子质量上佳,用好几年都不会坏。只是编织这种篮子的技法复杂,而那草的边缘十分锋利,常常将手指弄得遍体鳞伤。
但现下这种情况,一家人也只能忍耐着手指的痛楚一个接一个篮子地编下去。上一袋粮食便是他们辛苦半个月换来的成果。省着吃了半个月不到,又没粮了。
祁欢不知从哪摸出来几件精美的刺绣,将它们一起递给了叔叔,眼睛里装满了期待。祁欢手巧,这些刺绣上绣满了牡丹、龙凤、鲤鱼等代表着吉祥的花纹,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祁乐知道,这些都是祁欢花了很久才绣好的。
叔叔看了看刺绣,接过,伸出手摸了摸祁欢的脑袋,道:“好孩子。”
说完,叔叔看了家里的孩子们一眼,拎着刺绣和篮子出去了。
祁欢叔叔出去之后,颜书注意到婶婶静不下心来做东西,好几次都被那茅草割伤了。婶婶将见了血的大拇指放进嘴里吮吸,一次次地抬头望向门口,等待着丈夫归来的身影。
原因无他。这些天来祁欢叔叔已经陆陆续续出去换过好几次粮食了。但是随着旱情的加重,有的地方已经闹起了饥荒,他带回来的粮食一次比一次少。连婶婶自己都不愿意承认,她甚至有些害怕看见丈夫回来,害怕他再也带不回粮食。
悬而未决的刀刃,比手起刀落的结束还要令人痛苦。祁欢婶婶便是带着这样的心情,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高,再一点一点降下去。
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整个村子都陷进晨昏蒙影的暗色中,祁欢叔叔终于推开了门。
婶婶满怀希冀地迎上去,她低头一看,叔叔手上拎着一个米袋,背上还背着一个粗布袋子。
米袋显然比上一次要小很多。婶婶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叹气道:“唉,这次比上次可是多了整整十个......”
叔叔将米袋提进来,接过大宝递上来的热水,揉了揉眉心,道:“现在外面大家都缺粮。本村都没有愿意和我换粮的,走到镇上才得来这一小袋米。”
“噢,对了。”他又将布袋从自己背后解下来,道:“欢欢的刺绣换来了一袋土豆。”
婶婶打开袋子,看见整袋的土豆,忽然感觉自己的心又重新在一片希望中浮了起来。她搂过祁欢,狠狠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祁欢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婶婶刚刚亲过的地方,害羞地跑掉了。
几个孩子巴巴地看着婶婶接过米袋和土豆,盼望着今晚能填饱肚子。
傍晚,婶婶端了晚饭上来。一锅白粥,还有一人一个蒸熟的土豆。
说那锅端上来的东西是粥都勉强。那稀粥,不过就是清水里面加了几粒米,都能照出人的影子。汤勺扔进去,甚至可以溅起水花。
但大家实在都太饿了。这白粥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珍馐美味。孩子们实在是太饿,刚拿到食物便囫囵吞下了肚,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叔叔看了看饿死鬼投胎似的大宝,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拿着的土豆,动手掰了一半递给大儿子。
大宝看了看自己爹爹递过来的食物,土豆的气味一阵一阵往他鼻子里钻。他狠下心来把眼睛挪开,嗫嚅道:“......爹,我不用,你自己吃。”
半个土豆被他们让来让去,筷子在半空中几乎要抡出了残影,场面一度僵持不下。
啪嗒。
一滴泪水落进了二宝面前的稀粥里,溅出了一朵很小的水花。
众人错愕地抬起头来看她,两双筷子夹着半个土豆,被定住了似的停在原地。
小姑娘哭了鼻子,抽噎道:“大哥,爹爹,你们不要这样......我、我好害怕。爹,娘,我们不会被饿死吧......二宝还不想死。”说着说着,那细细的啜泣声转化为嚎啕大哭。二宝整张小脸因为伤心而皱在一起,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晶莹地挂在下巴尖。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屋子里比棺材还要安静。大宝也不再反抗,任由父亲将那半个土豆拨进了自己碗里。
听到妹妹的哭声,大宝也跟着鼻子一酸。他连忙低下头去,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窘态。
一连几个月的大旱,村外的饥荒已经隐隐有了漫进村子里的势头。外面的米价越涨越高,照着这种情形持续下去,过不了一周村里就会彻底断粮了。
吃过晚饭,叔叔婶婶好不容易哄好了二宝。在她睡着以后,屋里安静得几乎令人恐惧。旱灾降临前的夜晚,一家人总是点了灯搁在桌子上,围着小灯其乐融融地聊天。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在学堂里的见闻,有时祁欢的叔叔还会给他们讲故事。
他的故事说得极好。蛊惑人心的狐妖,征战沙场的将军,才貌倾城的贵女。无数故事从他嘴里冒出来,听得孩子们如痴如醉,沉浸在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
但这样温馨的场景,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颜书的视线并没有如前几次一样马上闪到下一个回忆点,而是继续停留在这一片黑暗中。
看来这个夜晚注定会有一些非同寻常的东西出现了。
祁乐闭着眼睛,颜书的眼前也只能是一片黑暗。关于祁乐经历的这些时光在她眼前闪得频繁,一幕接着一幕,直到现在,她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得以静下心来思索。
祁乐的伤其实早就好了,但他并没有选择离开。在他们食不果腹的时候,祁乐甚至还数次往返于密林和村庄之间,尽力帮这家人寻找着能吃的野果,再不远万里地为他们衔回来,但不过都是杯水车薪。
作为整个事件之外的旁观者,颜书清楚地知道在旱灾演化成饥荒之前祁乐就该走了。
很多时候人类的善良都是建立在物质生活得以满足的情况下的。只有生存不成问题,人类才会进一步追求精神世界的美好。一旦灾害爆发,基本的温饱都成问题时,没有人再顾得上礼义廉耻,也没有人再会讲究伦理道德。
颜书隐隐地感觉到,这个夜晚,将是一切的转折点。
祁欢在白鸟的身边翻来覆去,迟迟无法入睡。这些日子以来,一家人睡得一天比一天早,人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总是会逼着自己睡觉。睡着就好了,睡着就不饿了。
但祁欢失眠了。
夜凉如水,月光照在纸糊的窗纸上,朦胧出一片淡淡的白光。
祁欢横竖都睡不着。傍晚二宝的哭声不断萦绕在他心里,让他的心沉了又沉。他清楚,众人苦苦维持的和平景象终于被这一声哭泣打破,露出他们底子里的恐惧和害怕——死亡的阴影已然从头顶倾泻而下。
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身侧的大鸟将脑袋埋进翅膀里,好像已经睡熟了。祁欢无端地觉得闷得慌。他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本想出去转转。
没想到,他刚坐起来,就听到了里屋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说话声。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祁乐悄悄地走向里屋,躲在帘子后面。
是叔叔和婶婶在说话。
身旁的两个孩子已经睡熟了。但他们的声音仍压得很低。祁乐放缓了呼吸,仔细去听。一句话轻飘飘落进他的耳朵——
“孩他妈,今天出去换粮,我听到,隔壁村饿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