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临城的毛毛雨总是下个不停。早晨的天还是冷调的烟蓝色,到了下午已经聚满了密密麻麻的乌云。
司仲夏站在长廊下,有点发愁地看着大雨磅礴地砸下来。
今天轮到她值日,同桌的乔月感冒回家了,留她一个人做。加上她是先上过小提琴课才回来做值日的,时间耗费了不止一点。
等她结束,天色已经阴沉下来,倾盆大雨也兜头而来。
然而更不幸的是,司仲夏的自动伞打不开了。她上次刚丢雨伞,想着没使用过自动伞,顺手在商店里买了一把自动伞。
司仲夏微微拧起眉,又毫无章法地操作了一阵,见无济于事后只得放回原处。
她皱着脸,望着豆大的雨珠滚落到鞋尖,叹了一口气。
这个点,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人了。连借个手机打电话的机会都没有。
默默等了一会儿,见雨势不减反增,司仲夏有些后悔,早知道把校服罩脑袋上直接跑出去了。
反正公交车站也不远,好歹站台还有挡雨的屋檐呢。
就是她可能也要感冒了。
司仲夏略有动摇,但是还是踌躇地踩在干湿边缘线。跃跃欲试一下,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刹那,身后蓦然有人叫住她:“司仲夏。”
司仲夏诧异地回首,清瘦的男生正往她这边走过来。幸许是天色暗的缘故,他的皮肤好像愈发皙白了。
红润的嘴角淡淡抿着,是司仲夏熟悉的表情。
“你没带伞?”沈念白停在她身前。
司仲夏老实地点头:“伞好像坏了。”
“那我送你。”
司仲夏发怔,沈念白已经撑开伞步入雨中,见她没动,只瞥眸淡然地看着她。
别无他选。司仲夏忙不迭钻进伞下。
沈念白的伞很大,装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司仲夏觉得很微妙,她和沈念白半生不熟的关系,却总是莫名有些不可言说的缘分。
司仲夏和除了陈立青以外的男生,单独相处的时候很少。司仲夏不是很会说话,并且沈念白又是这样沉默的一个人,因此难免感到些尴尬。
好在雨声够喧嚣,就算不说话也没那么不自在。
司仲夏垂眼盯着地面,白色的跳珠般的雨点四溅,肆无忌惮。
“你在想什么?”
沈念白忽然说了句。他说这话的时候目不斜视,司仲夏差点以为他不是在和自己说话。
司仲夏一愣之后,很快细声回答:“在想花园那边的小猫们,下雨天该去哪里。”
“……”沉默半晌,沈念白扭头望向某个地方,“居民楼旁边有个废弃的红砖房,它们平时睡觉就在里边。”
“要去看看吗?”
*
司仲夏脸皮薄,觉得蹭了人家的伞,还拒绝人家的请求,实在说不过去。
主要是,她自己也想去看看。
沈念白带司仲夏去了居民楼。旁边果真有个一米多高的小红砖房,不知道以前是建什么的。
雨水劈里啪啦打在伞面,沈念白让她举好伞,弯身去撩开被当做屏障的透明雨衣。
四只圆乎乎的猫正蜷缩在一起,见到有人拨开外帘,先是慌张,然后像是看清了他们,又软着嗓音“喵呜”起来。
猫猫底下垫着暖和的旧棉服。司仲夏看着,突然有种直觉,这个旧棉服是沈念白放的。
确认小猫安全后,沈念白再送司仲夏去校门口。
漆黑的帷幕慢慢笼上天际,司仲夏想起什么,转头问他:“沈念白,送完我,你不回家吗?这个点,快等不到公交车了。”
话说完,司仲夏倏然感到不妥。因为她还记得,沈念白的母亲不在世了,他的父亲赌博入狱,家里只剩下个腿脚不便的爷爷。
这样支离破碎的一个家,算得上家吗?
某个程度来说,沈念白和她竟然很像。
沈念白似是浑然不觉,也可能是毫不关心,只是沉静道:“我是住宿生。等下还可以回去。”
司仲夏低低“哦”了一声。
把司仲夏送到公交车站,沈念白还陪她等了一会儿,好在时间不久,车就进站了。
踩上公交车的那一刻,司仲夏迟疑了下,回头跟沈念白摆手:“谢谢你,沈念白。”
和沈念白的相处,多半都是在道谢。
沈念白没有回答,转身安静地离开了。
*
徐明奕回宿舍的时候,看到沈念白在处理一把伞。
“沈念白,你伞坏了啊?”
他路过觉得不对,停下身仔细瞧了瞧。这把伞是天蓝色,缀着几只粉色的猫儿,整体风格天真活泼,很像是女孩子的伞。
就算不是女孩子的,也绝不是沈念白的。
徐明奕嗅到一丝八卦的气息,沈念白在校是著名的性冷淡。毕竟他拒绝的女孩比自己吃过的盐还多,徐明奕一度以为自己这个舍友会是宇宙第一的寡王。
这瞧着不太对劲啊,他蹲下身调侃道:“这不会是你喜欢的人的伞吧?”
“……”沈念白既没肯定,也没否定,态度冷冷淡淡,“伞坏了。”
“嘁。你这家伙也太扫兴了。”徐明奕顿觉意兴阑珊,抬腿往里边上厕所去了。
沈念白不搭理他,只专心把残缺的零件补好。完成后,他试着打开,确认伞能流畅地开关合并之后,把伞放到床边。
沈念白来到书桌前。二中宿舍条件不差,配套的桌椅都是金属多功能款。
堆着数理化教辅书,其中字迹工整、笔墨未涸,满是书卷气息的桌面上,一本夏洛蒂得《简·爱》格格不入混杂在里边。
沈念白拿起翻了翻。
书签标注的某一页纸,有被圆珠笔圈画出的一句话。
“天上有多少星光世间有多少女孩,但天上只有一个月亮世间只有一个你。”
他眼神直勾勾注视着这句话,眉头攒动一瞬又放下。
雨不知不觉停了。
他们宿舍在一楼,窗户外是宿管阿姨闲情雅致时种下的白玉兰。
花开了,像不知谁放在枝头的,盛满了月光的,小巧玲珑的玉盏。
雨水淋洗后,白玉兰愈发纯洁,在黑夜里如同熠熠发光。
沈念白伸手,缓缓捻着玉兰瓣,雨露滑落,有些凉。
春天快过去了。
而对于沈念白来说,真正的春天,是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司仲夏的时候。
那会儿他的父亲刚刚染上赌博的瘾,虽然没有彻底地触犯法律,但是也因为小偷小摸被关进去几次。
这种事到底不光彩,邻里间的消息又传得快。几乎整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父亲是个小偷。
大人们可怜他,小孩们却不会放过他。和沈念白同一个巷子的那些小孩,某天放学后把沈念白堵到巷角,满脸嘲意地围着他推搡。
“欸,沈念白,你爸是个小偷啊?”
“那可不是,他爸偷了我奶奶的钱!我还看到警察叔叔来带走他爸了呢!”
“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沈念白,你也是小偷吧?”
“正好,我橡皮擦找不到了。翻翻他书包不就知道了?”
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抢过沈念白的书包,拉开拉链后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半块橡皮擦、两头削尖的短铅笔、薄薄的作业本等,像散了沙的拼盘,零零碎碎掉了一地。
沈念白又惊又惧,但人多势众,他毫无反手之力。他只能咬紧下唇,深深地垂下了眸。
“这么烂的东西?哪个垃圾桶捡的?”一个小孩捏起橡皮擦,嫌弃地往后一丢。
“不在书包,那是不是在他身上?我们扒他衣服呗。”
小孩子嬉嬉笑笑,好像只是把这件事当成了无所谓的玩闹。被揪住手臂的时候,沈念白彻底恐慌起来,开始疯狂挣扎。
就是在那种万念俱灰的时候,司仲夏出现了。她远远抛了一块小石头过来,正好砸中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
“啊!痛!”
吃痛的孩子率先回头,司仲夏还连续丢了好几块小石子,颗颗精准,打得他们惨叫连连。
“你谁啊?男生不揍女生,赶紧走开!”
“呜呜呜呜呜,你敢砸我,我要告诉我奶奶!你完了!”
司仲夏没理睬他们,自顾自地丢,直到砸得这些小孩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期间沈念白也被误伤到了,但是他满脸茫然地看着司仲夏,一时都顾不上疼。
司仲夏走到他跟前,将地上的东西装进书包递给他,细声细气地问:“你还好吗?”
女孩的睫毛细细长长,像晃动的蝴蝶,而浓睫下的那双眼睛明亮澄澈,犹如装载了一整个春天。
沈念白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是他始料未及的春日。
*
第二天,直到中午去食堂吃饭,被雨拦住去路,司仲夏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没买新伞。
“乔月,今天和你一起去吃饭好吗?我的伞坏了。”司仲夏在窗口远眺,大雨如注,声响震耳。
“我的伞很小诶,两个人用可能不太够。”乔月走到她身边,“你的伞前不久不还好端端的啊?怎么突然坏了。”
乔月不太相信地拿起她的伞就要打开。
司仲夏摇头:“我不知道……”
话音未落,乔月打量着收缩自如的雨伞,一脸纳闷:“这不是好好的吗?”
司仲夏愣住,接过伞打开,确实正常。她也困惑地抿了抿唇角:“不会啊,昨天我确实打不开来着。”
“可能是你没用力,或者没多试几次吧。”乔月毫不在意,“不管了,走吧,去吃饭。”
司仲夏想破脑袋都没想出个结果。她只好也觉得是自己昨天的问题,没再多思虑,和乔月一起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