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厌在沈意之面前一向寡言,不像木讷的郭昌。
此时朝地下一跪,做出这副神态,沈意之心下一敛,沉着声:“殿下怎么了?”
“殿下他……”韦厌神色痛苦,皱着眉,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沈意之难以压制声音,当即就没再等着,就要冲出院门。
“殿下他瘦了。”韦厌一看情形不好,慌忙叫住了沈意之。
沈意之顿住脚步,听身后韦厌继续讲:“对……这几日他茶饭不思,瘦了。”
沈意之:“……”
“你跟老郭还挺互补。”
沈意之拉过跟着她跑过来的章玉芝:“先去找你娘玩吧。”
送走小丫头后,才又折返回来,问韦厌:“还有呢?”
韦厌这才起身好好说话:“夫人上午传的信,在老郭回去的途中,全被雨水洇湿了,所以夫人上午的信上写的什么,殿下都没看见。”
沈意之上午写的是已经得知当初黄金案是谁做的了,与莫允修脱不开干系。
但现在,她手中紧紧攥着莫允修带来的一团皱巴巴的信纸,又坐下,斟酌半晌。
“我去找他。”沈意之忽然起身对韦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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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勿正坐院中,传了许多发现金子的院里的掌柜,无一例外,东家都是莫允修。
叫来的各个掌柜都略显狼狈地瑟缩着站在萧勿面前,原本应是华丽的锦服,被水泡得衣角湿透,粘上污泥。也有人还穿着朴素方便的小二服装,灰扑扑地缩在人群后。
院内没燃宫灯,士兵们的火把在咸风中摇晃,也将这片阴沉的土地照得亮堂。
各地发现的金子被一筐一筐地抬到萧勿面前,谁也不敢喘一声大气。
“这……这也太多了吧。”郭昌挠着脑袋在萧勿身后小声喃喃道。
萧勿坐在位里,周遭气压越来越低,本就不明的神色,在火光间显得更加莫测。
倏地,萧勿嘴角噙上一抹淡然笑意,对着面前这群人道:“别这么如临大敌,本王也只是好奇,这树,还真能长出金子?”
他虽笑着,语气却并不善,面前人听了他讲话,竟呼呼啦全跪在了地上,为首一华服掌柜颤巍巍答道:“草民真不知这金树是怎么长出来的,也没人发现过这树有异常啊!诶…”
“有这发财的路子,果然没人愿意告诉本王,那就只好使一点非常手段了。”
萧勿靠向椅背,长腿极其放松地交叠,唇角笑意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的郭昌饶是没看见萧勿的笑,听这言语,也不禁想要跪地磕一个。
殿下自从成婚以来,已经没有像这样动过怒了。
从前在军中,萧勿向来脾气暴躁,很少愿意听人开口解释第三遍。
让郭昌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是他们从白马道护送战马回京,途中经过一处山坳处,军队驻扎休憩,一鬼鬼祟祟在山间探头探脑的小毛头被人抓住,拎到萧勿面前。
那毛头小子看上去也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在萧勿那极寒神色和浑身肃杀血腥的气息中,仍不卑不亢,一番傲骨,面色丝毫没有慌乱,眼神中还有似有若无的杀意弥漫。
萧勿问过两遍他是何人,为何在此。
没得到一声回答,于是萧勿只轻声笑笑后,便将人放了。
但当夜,萧勿便召集小队人马,悄悄跟上去,发现了一个土寨子,这里有许多在山里驻扎了许久的一群屋启国人。
萧勿当即便上前突袭了这里,甚至也没放过那个放风的毛头小子。
当年血洗土寨的景象似还在眼前,潮湿的风摆渡而来,萧勿又笑了笑:“本王不是个磊落的人,有的是见不得光的手段,既如此,我便任意点一位代表吧。”
萧勿从人群中指风扫过,一个个掌柜又更加瑟缩,他耐心耗尽,随手点了一位,闭了闭眼,让人拖下去了。
没过一会,惨叫声就响彻院中。
萧勿把玩着手中不知从哪得来的一只玉扳指,眼尖的人看了半晌,方才发现,这就是刚才被拖下去那掌柜手中的扳指。
火光绰绰,有人发现那玉扳指上,似有越磨越多的血渍,黏在萧勿那优雅指尖,脚边还躺着一根沾满了泥土的大拇指。
有人颤着腿跪了下去,不明所以的人也跟着跪了。
“我说,我说,这颗种子是我花重金求的,一般人还求不到呢。”
“我也说,我这个种子是从别人家凿的一小块,拿回去种在院里,久而久之长成这么大了。”
“我这个是真冤枉啊,我当掌柜之前,这棵树就在了。”
“我这个是闺女在街上玩时,陌生人送的,说是只能种在商铺里,不能种在自家院子,我也没去管过,小女就自己悄悄去种了。”
这些金子也当真,是从人来人往各种各样的商铺中发现的。
想到京都那间宅子,与此境况相同,都归于莫允修名下,动动脑子,也能想到这怕是被人陷害了。
但萧勿并不想动动他那双权贵的手去帮莫允修,因为想到沈意之在莫允修面前的神色,就浑身不舒坦。
“殿下。”
沈意之进门去,只看见了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背影,和周边士兵手中的烈烈火把,场面看上去非常像是正在进行一场威严的审判。
视线越过人群,才看见那个一副散漫姿态,神色掩在夜幕之下,坐在院子正中那把太师椅上的萧勿。
沈意之走到近前,才看见了萧勿手上已经干涸的鲜血,以及一直把玩着的一只玉扳指。
“殿下,你受伤了?”沈意之蹲在萧勿膝边,准备去看他的伤势。
结果脚上一个不注意,踩到了一个倒硬不软的东西,她低下脑袋看,好一会才认出了那是一根沾满了泥土的大拇指。
沈意之抬眼望向萧勿,见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当下便了然了发生了什么事。
雨后夜里太潮了,沈意之的膝盖隐隐作痛,她忍着膝盖中如密密麻麻针扎的痛感直起身来,后退两步,朝萧勿敛衽行礼。
“殿下,妾身鲁莽,打扰殿下公事,还望殿下恕罪。”
萧勿随手将那玉扳指朝泥土里一丢,站起身来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握住沈意之的:“怎么这个点来了?”
沈意之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妾身找到了黄金案的嫌疑人,特来请示殿下。”
“带我去。”萧勿声音低低的在沈意之头顶。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感受不到温度,点了点头就朝院外走。
萧勿在身后对郭昌和在沈意之之后赶来的韦厌交代了几句,便跟着沈意之走了。
萧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笑面阎罗”的称呼?沈意之完全想不起来,前世只觉得此人遥远又可畏。
如今日日面对着,萧勿在她面前总是一副令她舒服的和柔性子,什么事情都顺着她,两人没急过眼,沈意之都快忘了萧勿那威名远播的雷霆暴躁。
如同她一直在萧勿面前做戏讨笑一般,原来萧勿在她面前也是故作温润。
那节拇指在脚下的触感让沈意之心口哽了一块玉扳指。
她好像今天才窥见萧勿真实的冰山一角。
“一切矛头都指向莫允修。”走到马车跟前,萧勿的声音从沈意之身后传来。
沈意之肩背绷紧,这件事已经是她能将莫允修碾压进地底的绝好契机了。
“并非莫允修。”她声音中夹杂着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沙砾声,将恨意嚼碎咽了的声音。
背后萧勿低低笑了声。
沈意之落荒而逃似的坐进了马车。
章府的马车不如王府那华贵的四驾金顶,逼仄空间使这个本就不暖和的夜更加寒凉。
萧勿两条长腿憋屈地交叠,即便克制着叠在身前,仍不可避免碰上沈意之的膝盖。
沈意之就看着他将手上的血用帕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缝都不留,又将那虎口带着茧的温热大掌抚上沈意之的手背。
自从那夜二人圆房后,沈意之察觉到萧勿比以前主动多了,但现在,她有点抗拒这种主动。
“你不是想还尊州安宁吗?我可以做到。”萧勿声音不大,但在这密闭空间内又显得格外清晰。
沈意之轻轻呼吸:“我是想,但这件事,不是莫允修做的。”
萧勿:“你在为他开脱?”
“我没有。”
“那你看着我的眼睛。”萧勿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沈意之下巴,让她看着自己。
一股苦涩茶香窜入沈意之鼻腔,她望向萧勿眼里。
她努力睁圆着眼,一眨不眨。
直到眼睛干涩到充血。
其实黑暗中,他们应该很难看见对方的眼,但就是能从那亮闪闪的反光中看到些什么。
“好了,眨眼吧,不要这样强迫自己。”
萧勿语气中带了一丝失落。
“那隐松山上的庙里有个骗子僧,不仅仅骗财,他还是当年隐松山大火的共谋。”
“莫允修,便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
“殿下,这些你应该早就查到了,但是不愿告诉我。”
“是因为殿下察觉到我与莫允修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吗?”
沈意之面露受伤,语气渐渐染上潮气,伸手从脸上抚去一滴不存在的眼泪。
“原来妾身在殿下心里,竟是如此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