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惨叫声和浓重的血腥气瞬间在寺院升腾，火势开始蔓延，蒸起层层烈焰白烟。

好久没有闻到过如此令人着迷的气息了。

莲觉浑身的血液兴奋起来，生发出一种疯狂的快感。

他俯下身，凑到一个没彻底断气僧兵旁边，手指抚摸着对方胸膛颤动的心脏，猛地插进血肉里，生剜出一个黏腻湿漉的红色。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一口吞进了肚里。

人类空有其心，只会自相残杀。

“莲觉”，真是为你不值得。

嘭！

一支羽箭掠过他的头顶，直直洞穿了身后妖兽的上颚，将其死死钉在廊桥的柱子上。

弦音嗡嗡不绝，刺激着他脆弱的耳膜。

昏暗中一个人影骑在马上，手执弓箭，莲觉认出他是那天来寺中探查的武者，不由得眯起眼睛。

妖兽一个个目露凶光，嘶吼着朝武者攻去。

武者面色阴沉，眼底幽邃，张开弓矢，三箭齐发，几只妖兽瞬间哀嚎着跌在地上。其余妖兽受了刺激，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

那人飞身下马，抽刀砍在一只妖兽的脖颈上，浓稠腥臭的液体立马顺着刀刃滑下来。刀身回撤之际，刀尖偏向一侧，又划破了另一只妖兽的肚皮。

面对此情此景，莲觉一脸阴晴不定。

这个人发现了莲花纹的线索，亏得自己和莲正那家伙逢场作戏才规避开他继续追查。如今去而复返，难道是发现了什么新的线索？

他伏低身子，埋头在尸首之间，尽量让自己不被发现。

这就是披张人皮的好处。

周围人的惨叫声逐渐变得稀稀落落，闻着血气而来的妖兽围拢起来，战场的范围慢慢缩小到了武者身上。

源赖光眉头紧皱，扫了一眼四周垂涎躁动的妖兽。

昨夜，御守上的莲花纹残迹出现异动，他决心返回静元寺一探究竟，没想到会目睹一场妖怪屠戮。

数量如此之多的妖兽，即使杀到天明不死，也会生生把人气力耗尽。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个名叫莲觉的小沙弥。

庭院内尸体纵横，僧衣交错，黑暗之中很难辨别出具体形貌。

源赖光捡起一只火把，瞅准时机，纵身跃上一棵耸立的大树，停在一处高高的枝桠上。

妖兽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地聚在树下。

火光游走了一圈，照亮之处皆是一片死气。

不对，有一处光亮并不是火光。

源赖光将火把回转，对准某个方向，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他攀爬到外溢的树枝上，跳下地面，举起火把挥退紧随而来的妖兽。另一只手臂用力，将莲觉整个儿从地上拎了起来。

这一下太过突然，扯动了之前的刀口，莲觉若有似无地呻吟了一声。虽然不知道对方如何发现的自己，但装死是装不下去了，只能假装昏迷。

这么想着，莲觉身子往下一沉，靠在源赖光肩膀上。

源赖光本想把他推开，火光影影幢幢地照见其僧衣上渗出的大片血迹，让他有些犹疑。

火势越来越大，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即便不被妖兽吞噬，也会葬身火海。

莲觉闭着眼，感觉自己被绑在一个宽阔的背上，左右入耳的都是妖兽的呼啸。

源赖光杀出了一条血路，带着他跨上马背，将火舌、妖兽纷纷抛在身后。

恍惚间，他记起一位故人，也是这样骑马载着他，走了很长的路。不过，他想不起那人的样貌了。

如果能附生在这样强壮的身体中，恐怕会对法力恢复增益数倍吧。

源赖光听背后没了声音，驻马在林子里的一处僻静地，掏出火折子生了火。

莲觉的上衣下摆被血浸的黏腻一片。

源赖光低下头，撕开衣服，将他腹部骇人的伤口简单包扎了。

莲觉睁开眼，刚好和源赖光的眼神对上，他看不透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什么，但他自己，附生之后还没有被人这么照顾过。

如果这个年轻人注定会成为他的死敌，他也希望对方活得久一些，那样才有趣。

“你是……”莲觉虚弱地问，声音有些嘶哑。

这虚弱多半不是假的。适才莲正那一刀，让他流血甚多，即便未死，感官的体验是一个不落。人类虽然自诩高出妖怪一等，占尽权力与资源，身体却羸弱得不堪一击。若不是为了将养魂魄，他何必受这活罪。

源赖光盯着莲觉，暗自忖度，眼前所见之人，到底是真是假。这小沙弥每次出现在自己面前都是一副羸弱的形象，看起来丝毫和妖乱不搭界，但偏偏关键线索出现在他的身上。

“我们见过。上次过访，你被住持罚了禁闭。”源赖光语调没什么起伏，沉静中透着冰冷。

莲觉舔舔干燥的嘴唇，“上次……见笑了。”

源赖光从马背上解下水囊递给他，决定单刀直入：“右京的妖乱现场发现了一种莲花纹，有人在你身上看到了同样的纹路。”

刚喝了两口水的莲觉愣了一下，放下水囊，从怀里掏出一个染了血的御守，“你是说这个吗？”

这一下出其不意，源赖光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掏出证物。

“这是母亲在世时，陪我在家乡的寺庙祈福时向神明求得的。我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有它在，就像母亲还在我身边一样。至于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右京，我也不清楚。”

这解释很合理，源赖光有一刻甚至动摇了自己的想法。

“静元寺为什么会被妖兽围攻？”

“我不知道。”

莲觉双臂交叉着抱住自己，明明是溽暑的夏夜，身子却有些发冷。

“我用过斋饭之后，在僧房思过，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妖怪杀了住持！快来人啊！’，便跑出门去看。只见僧兵中间围着一个浑身长满鬃刺的妖怪，那妖怪比寻常人要高出两倍多，体格庞大，看着很是吓人。他见僧兵越聚越多，便召唤来了无数妖兽，我们无力对抗，渐渐败下阵来……”

“我看你是武者出身，应该认识朝廷的人吧？静元寺遭受血光之灾，师父和师兄弟惨死，庙宇付之一炬，朝廷一定要消灭那帮妖怪，为静元寺讨回公道啊！”莲觉说得情真意切、慷慨激昂，不小心牵动了伤口，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鲜血。

刚才施法过程中被道真那老秃驴打断，不知道京城的情况如何，必须做第二手的打算，将祸水引到山亲父身上。

眼前的年轻人精通弓马骑射，少不了和朝廷勾连，由他来传递消息再合适不过。

源赖光扶住他，若有所思道：“这附近有一个宿场，今晚我们先到那里休息一宿。你放心，信使会尽快将消息传回京城的。你作为这场灾祸的幸存者，日后免不了要配合官府调查，先养好身体吧。”

莲觉点点头，跟着源赖光向宿场行去。

勇太在高桥的巡逻队里，个子最小，年龄最小。

那些粗犷的汉子只当他是小孩子，挣口饭吃，平时插科打诨、讲荤段子一概不带他。

勇太也不在意，只是默默坐在一边，摆弄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巡逻队很多人没有正经锻造的武器，日常趁手的斧头、锤子、木棒全派上了用场。

高桥扔给他一个硬邦邦的饭团，让他充饥。

勇太接过来，啃了几口，揣进了怀里。

总是挨饿的人，习惯于贮存食物。

“老子真想闻闻八幡宫里的香气，肯定比女人身上的味道还让人腻歪。”一个汉子发牢骚道，“守在这罗城门除了蚊子就是跳蚤，真没意思。”

“那种好事哪轮得到你，你还是捧起自己的臭脚闻闻吧！”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哄笑一片。

“还真别说，我一个朋友在橘府当差，那橘二公子经常把自己不穿的旧衣物赏给下人。我过去他家一看，哪里旧了，明明是簇新的，布料材质和手感绝了，闻起来还香喷喷的。”

“哎，听说贵族喜欢熏香，衣服都是仔细熏蒸过的，恐怕橘公子也有这嗜好吧。”

“去去去，说得贵族一个个都跟天上的神仙似的，他们跟咱们一样也是要吃饭拉屎的凡人！”

“话是这么说，能在豪华的大房子里的拉屎，总比在杂草丛里拉屎扎屁股强吧。”

“你们说，橘公子那样文雅的人，在床上会不会跟咱们一样火急火燎的？”

“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踩着锅台上炕！”

又是一片哄笑。

“橘公子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吧？也不见他流连风月场，你们说他平时都是怎么解决的？”

“艹，肯定不是跟你解决就是了。”

咳咳咳……

一群人聊得正火热，空气中忽然飞起一堆尘土石粒，把每个人都弄了个灰头土脸。

“勇太，往哪踢呢？这儿坐着人没看见么。”山本吐了一口唾沫，嘴里全是泥。

“你们有完没完？”勇太插着衣兜，随时准备再来一脚。

“妈的你这小子有病吧？老子们无聊出屁了，聊天找点儿乐子也碍着你了。”

“你们聊橘公子就不行。”勇太语气坚决。

——

注：宿场（しゅくば）即驿站，日本最早的宿场约莫出现在平安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