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喘息,沉重的脚步,急不可耐的叩门……小沙弥松开双手,伸个懒腰,白猫“喵”的一声钻到了黑暗里。
来者是谁不用猜都知道,他厌恶地瞥了门口一眼,刚准备开门,门被一脚踹开了。
小沙弥猝不及防地吃了一记窝心脚,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额头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没等他作反应,一只粗悍的大手径直揪住了他的左耳,耳朵顿时因充血而通红,因为过于用力,他的五官都随之偏斜到了一边。
“师兄来找你,你什么表情?”
说话的是个肥头大耳、右脚歪斜的沙弥。
小沙弥闭着眼,好似什么也没听见。
沙弥一把扳过他的头,另一只手不安分地顺着他的衣襟下去占便宜。
小沙弥挣扎无果,一口咬上对方手指,目露杀气。
沙弥龇牙咧嘴地嚎叫起来,拼命往外拔自己的指头,谁知越奋力撕扯对方咬得越紧,疼得他另一只手开始胡乱朝对方身上招呼。
源赖光、卜部季武来到静元寺,刚和住持道真叙旧了两句话,就听见了僧坊传来的吵闹声。
等跟随道真和尚循声过去,现场已经围了一圈僧侣。
闹事的二人被众人一齐下手分开。其中一个身上所见之处青红一片,另一个一只手鲜血淋漓,中指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块皮,露出了白骨。
“佛门净地,喧哗殴斗,成何体统!”道真忍不住出口呵斥。
“师父!错不在我,都是莲觉!”莲正伏身哭诉出声,“我好心来提醒他打扫佛堂,谁知他疯狗似地扑过来咬我!我躲都躲不及啊!”
莲觉揩去嘴角的血迹,沉声立在一旁。
要不是众人来得及时,这家伙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狗吠。
他痛恨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隐忍,懦弱,话不敢大声说,饭不敢大口吃。被同门师兄弟欺负,干尽脏活累活,忍饥挨饿,屁都不敢放一个,只管自己到没人处伤心流泪,以至于死了都无人收尸。
迟早要把这些家伙全杀光!
可惜,每当面对静元寺这些人,这个曾经叫“莲觉”的灵魂都躁动难安,克制着他的杀欲。
时间,他需要时间,让鬼王的灵魂变得更强大,让“莲觉”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莲觉,你说是怎么回事?”
道真须发皆白,自带庄严,除了管理寺内僧坊,僧兵的招募和训练亦主要由他负责,在寺中威信极高。他一发言,众人都屏气凝神,等着下文。
莲觉冰冷地扫了一眼围观的众人,每一双眼睛背后都好似藏着鬼魅。
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
每个人都可以拿言语当做自己龌龊的遮羞布。
“师父,今日佛堂并非我当值。师兄一进门便掐住我的脖子,我无法呼吸,情急之下只好作此反应。”
“你胡说八道!”莲正龇牙咧嘴地捂着断指,斜眼看了阿良一眼,“你明明跟阿良换了轮值!”
阿良是刚入寺月余的俗家弟子,低头死死盯着地面,避开了他的视线。
“师父,我只是跟他玩闹,他却下了死手。莲觉罔顾清规戒律,自私怠惰,毁伤僧友,必须施以重罚!”莲正继续叫嚣。
卜部季武怔怔地看着身陷公案的小沙弥,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赖光,你觉得他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虽然猜测那人可能在寺庙隐藏得很好,但不至于是被欺负的那个吧。
源赖光抱着手臂,一声未吭,似乎在等道真裁决。
从道真的角度看,孰是孰非,在虚妄间纠缠不清。清净持戒之地,发生僧残之事,正纲纪、明戒律、护和合是第一位的。
他给了双方一次辩解的机会,便各打五十大板,分别处了六日六夜的摩那埵,期满后再以羯磨仪式出罪。
莲正瘪着嘴巴,捂着手指,明显对这个处罚结果不服,“师父,明明是他的错!”
“客人面前,还嫌不够丢人吗?!这几日好好反省,到时候谁还认识不到过错就给我滚出山门!”道真语调中透着怒气,隐约可见一丝年轻时在战场上的武者气息。
莲正闻言彻底噤了声,恶狠狠地瞪了莲觉一眼。莲觉阴恻恻地回望着他,没有示弱的意思。两人不敢明目张胆地厮杀,眼神却已杀了对方千百遍。
旁人见闹剧有了决断,便一哄而散。
道真请源赖光和季武入会客室,满脸歉意。上次一别,他早已知晓了源赖光故主之子的身份,因此多了一些亲敬之意。
源赖光直入主题,将莲花纹图案交给道真查看。
道真端详了半晌,摇了摇头,表示从未在静元寺见过。
“那个叫莲觉的小沙弥平时和师兄弟之间经常起冲突吗?”直接把妖祸的嫌疑扣到静元寺头上有些无礼,源赖光打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莲觉生性少言寡语,温顺木讷,过往没听说过他和其他人关系不好。今天念在他是初犯,算是网开一面,从轻处罚了。”
“上次那位少年受伤,有东西落在了莲觉那里,我们能不能找莲觉确认一下?”季武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
“这……”道真面色有些为难,“两位施主有所不知,摩那埵是佛门戒律的禁闭之罚,莲觉犯了错,要独自忏悔六日,期间不能面见任何客人,甚至寺院僧人也禁止交流,直到出罪之日。”
“什么?!”什么狗屁戒律,季武腹诽了几十遍,不由得看向源赖光,眼神里带着怎么办三个字。
源赖光显然也未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看刚才莲觉的架势和状态,和初次见面留下的印象丝毫不同,与道真的描述也有出入。为什么偏偏在今晚他们到访时出了问题,会不会太过巧合。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主持,既然这纹路不属于静元寺,我们便先行告辞。至于遗落之物,我们六日后再派人来取问。”
道真客气地答了礼,目送二人出寺。
走在青苔径上,季武不觉有些憋闷,“赖光,我们当真要六日后再来么?等到那时候,再热的汤羹也凉了。”
“他在寺中隐藏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轻易露出马脚。”源赖光纵身一跃,跨上马背,“我担心的是,他已事先察觉到了什么,今晚才有意为之。这几日,要派人盯紧他,备好人手,一旦行为有异,立即采取行动。”
“赖光,你说这帮妖怪会不会趁着今年的夏祓会搞事情?这次祓禊朝廷声势浩大,比以往的驱邪祈福仪式规模都大,可以说是高官毕至,长幼咸集。要是真出事,可不比右京的废墟。”
“最近朝廷在各个重要布点都加强了巡逻和戒备,看样子是想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
“对。我听说卫府已经秘密集中了兵力,师父这几日也在加紧训练新招募来的武者。若他们敢来,势必会有一场硬仗。”
季武不禁咋舌:“我说这段时间怎么官府没了动静,原来在暗中做准备。”
“这次能够在夏祓会全面布防,应该仰赖的是高明殿和为平亲王在朝中的坚持。我听师父说过,十年前尚在权中纳言之位的源大人,除妖态度便十分坚决,父亲当时也是在他的极力举荐下担当起了北野之战的先锋。”
“高明殿真是贵族公卿中少有的忠勤奉公之人。要是当初朝廷早早统一意见,何必等到酒天……”季武说到一半,把话吞了下去,那句“赖清也许就不会死”说出来也是徒增伤心罢了。
翌日清晨,二人返回奖学院时,正有仆从停在门口送信来。
季武一眼认出他是上次帮橘次引传信的人,一时有些担心他串出自己和橘次引私下交流的事情。于是下了马便把他掣到了一边,谁知仆从也不多话,把信递给他便自行离开了。
由于心虚,季武连源赖光跟自己说“好好歇息”也没听到,下了马便进屋关上了门。
展开信,橘次引除了感谢他帮忙打听刀工的信息之外,另外邀请他两日后一起到八幡宫参加夏祓会,届时会专门派遣一辆牛车兼一位车夫来奖学院门口接返。
“携二三好友同僚也无不可。”季武读完,狠狠咽了一口唾沫,这二三好友同僚怕是不包括源赖光在内吧,好为难。
不过,源赖光好歹曾和橘公子同乘过。
可是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坐过那么豪华的牛车!好想体验!
季武哀嚎一声,如果告诉平氏兄弟这个消息,他们一定也会非常开心的。
激动间,信封里飘然而下几个纯色的纸袋。
季武看见了自己和平氏兄弟的名字,还有一个更精致地描着梅叶的袋子,上面赫然书着“源赖光”几个字。
……
橘公子给挚友寄了东西。
这是在求和解?
怎么办?
既然橘公子如此豁达,挚友应该也不会再斤斤计较了吧。
季武冥思苦想了一阵,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空白信封,将标有“源赖光”的袋子重新塞了进去。
然后,他悄悄溜到源赖光门外,见房中无人,左右看了一眼床榻和几案,不再犹豫,把信封压到了枕头之下。
——
注:
1.摩那埵(Manatha)类似于别住或禁闭,犯僧残罪的僧侣在独居、静默忏悔的同时需为众僧行苦役。
2.出罪羯磨(abbhāna),即通过集体决议来恢复犯戒僧侣的清净身份。
3.卫府:卫门府、卫士府、兵卫府和近卫府等京城军事机构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