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香灰？！”三个人满头雾水，异口同声道。
“现在退出还来得及。”源赖光头也不抬，在几案上展开一幅刚从东市买来的地图。
“我不退出！”平延崎立马表态，“我去东市报名，他们竟然嫌弃我在大学寮读书，不要我。武家进大学寮招谁惹谁了吗？凭什么在里面被文人公卿轻蔑，在外面又被土生土长的武士鄙视！你说了，这也是除妖行动的一部分，很可能还是关键部分，我追随到底！”
卜部季武摊开手，“舍命陪挚友。”
“我陪我弟！”平延岚脱口而出。
“哥，我不用你陪，真的。”平延崎真诚地反驳道。
“那……我代表我自己加入。”平延岚只得给自己一个台阶。
“赖光，整个京畿地区的寺庙少说也有上百家，我们不会要访遍每座寺庙吧？”季武盯着地图，端起下巴问道。
“当然不会。这些寺庙的香木或香粉应该都有固定的供货商，我们可以根据流通源头先将寺庙划分出不同的区域。季武，你负责带人到市司去查询东、西市的商铺名录，重点标注出供应寺庙货物的香铺。这是公函。”
季武点点头，不愧是挚友，连公函都提前开好了。
“平延岚，你带人到制香作坊，请人辨别一下这包香灰的用料成分。一旦有发现，及时通消息给季武。”
“我呢？我干什么？”平延崎满怀期待。
“你跟我一起还原御守上的图案，之后分头去找使用这种图案制作御守的寺院。三日后，大家在这里会合，互通有无。”
“好！”
东七条，一所隐蔽幽静的宅院内，会客厅门口肃立着两个衣冠整齐的源氏家臣，负手佩刀，严格杜绝任何无关人等靠近。
源满仲坐在上首的阴影里，听源纲汇报近期的除妖进展。在形势尚不明朗、朝廷未正式下诏的情况下，他不便在京都露面，以免引起更大的恐慌。
“主公，十年前赖清的预言恐怕是真的。”源纲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源满仲，继续道：“酒天之死不过是缓兵之计。他死之前，已经为自己十年后复生留好了后路。如今血月之夜临近，封印松动，妖魔溢出，显然是不祥之兆。我们必须要做万全的准备了。”
“世间安得两全法。”源满仲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能让源氏一支败在你我手中。”
“主公的意思是？”源纲探寻似地抬起头。
“十年平静，带给镇守府的不是荣耀，而是朝廷的轻视。杀死附生者可以一了百了，迅速消除妖乱对朝廷的威胁。利用附生者，却能让镇守府扶摇直上。”源满仲捻着手里的佛珠，慨然叹道，“平安不易，才被珍惜。世间诸多事，皆是如此。”
“赖清死去的价值，不应该只停留在十年前。”
源纲伏身在地，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思量的是除妖，主公思量的是政治，是氏族的保全，是镇守府的未来。
一如十年前，那个进退维谷之间的决定。
土地、权力、恩赏建立在武力和战争胜利的功勋之上，否则，弱肉强食之中，武家将一无所有。
他只是一介武夫，一个忠诚于主公的家臣。主公给了他在这世上的立身之处，他理应全心报之，必须全心报之。
“上次派你追捕的女子如何了？”源满仲随口问道。
“被她逃走了。”
“源纲，这可不像你。”
“属下失职，请主公责罚。”
“我想听你解释。”
“是，主公。”
“我接到追捕任务后，发现那女子一直在向築前方向逃跑。她本来有机会安全逃脱，可半路突然开始向京都方向折返，心甘情愿自投罗网似的，跑进了我们在京畿地区的埋伏。”源纲顿了顿，沉声道：“我和她在京都附近交上了手，她右腿受了重伤。我循着踪迹一直追到右京，线索便中断了。”
“还有呢？”黑暗中的声音追问。
源纲本想言尽于此，熟料源满仲并不满意现在的回答。他心里有些忐忑，任何事情都休想瞒过主公的眼睛，无非是暴露早晚的问题。
他握紧拳头，决然道：“交战中，她现了原形。如果我没有看错，她应该是酒天麾下的金熊童子所化。”
“砰！”源满仲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这么重要的信息，我不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抓住她之后，再向主公交代。”源纲低下头，眼睛定定地看着地面。
“源纲，她偷走了府内的兰奢待，这不是一件小事。不管用什么手段，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还有，她一定知道跟附生者有关的秘密！这次妖乱不管是不是她一手策划的，金熊童子恶贯满盈，做一只替罪羊也不冤枉！”
“主公说得是。妖乱后我们加强了城门的巡逻和京畿关口的守卫，未发现可疑人等逃出。金熊童子不顾性命也要逃回京都，必然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属下断定，她依然藏匿在京都的某个角落。只是……”
“只是什么？”源满仲不怒自威。
“只是，还需要更多时间。”源纲喉结动了动，吞下原本想说的话，“她十分擅长伪装，在人群中与常人无异，要找出她，除非她主动露出破绽，才有可乘之机。”
“事到如今，我们不可能坐以待毙，想办法引蛇出洞。源纲，十几年来，你一直是我最信赖的亲信，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是，属下一定竭尽所能。”
空气静默了一会儿，源满仲似乎想起了什么，“赖光最近怎么样？”
“少主已经在为贡举考试做准备了。主公也知道，少主虽然平日里会有些不同的想法，但在大事上还是非常用心的。我听说，他和大纳言的公子相处得不错，经常在一起读书治学。少主长这么大，除了季武，很少和同龄人如此融洽，假以时日，必会大有长进。”
“若果真如此，等这次风波过后，我亲自登门拜谢橘大人。”源满仲站起来，在厅内踱了几步，“妖乱发生后，赖光恐怕没闲着吧？”
源纲明知源满仲会有此一问，可真的问出口时，还是让他血流加速。
“少主生性机敏，又一心想为兄长报仇，关注妖乱也是情有可原。”
“正因为他聪明，我才安排他去大学寮，走文官这条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管他想不想，他都必须为氏族发展做出牺牲！赖亲、赖信快长大了，尤其赖信，很有习武的天赋，未来我源满仲的战场已经后继有人了。我只希望他在官场上为源氏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最好少有其他歪门邪道的心思，这有何难！”
“少主还年轻，不懂主公的良苦用心。等他再成熟一些，自然会加倍努力，不负主公的盛望。”
“你时刻盯好他的动向，不要让他卷入太深。”
“是，主公。”
“主人，你剪这些小人做什么？”山丸不解地看着橘次引。
“五日后，是一年一度的夏越大祭，我们全家要到八幡神宫参加御祓会，净化上半年的污秽、罪孽和不洁，祈求神灵护佑，以纯净的心身迎接下半年的生活。做这个纸片人形，便是为了将厄运转移到它身上。”
山丸眨眨眼，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这个东西，让下半年摆脱上半年的坎坷。
“想要？”
山丸点点头。
橘次引提笔在纸片上写出山丸的名字和生辰。
“像这样，用纸片从头到脚拂过全身，重点抚过你觉得最需要净化的地方，然后对着纸片呼出一口气。”
山丸照着橘次引的指示做了，做完，看着橘次引将纸片封入了袋子里。
“主人，除了你的，为什么这里还有一个？光……”上面的名字他只认识一个字。
“小孩子，一要多读书，二要先管好自己，不该问的不要问。”橘次引仔细收好人形，转言道，“季武派人送信来了，有关你的父母。”
“他们在哪？”山丸眼睛亮亮的，关切地拉住橘次引的衣袖。
“他们不在京都。信中说，他们完成锻刀便从镇守府返回家乡了。築前距离摄津路途遥远，你们很可能走岔了。不过，至少他们是安全的，你不用担心了。”
山丸张张口，想说什么又停住了。
真是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橘次引笑笑：“夏越大祭结束后，我们动身去築前。”
“太好了！”山丸数日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情不自禁地把橘次引抱起来，转了一圈。
“你力气这么大？”橘次引起了试炼之心。
“我还能举起那个。”山丸指指庭院里的假山石。
于是，橘次引跟着山丸，看他把庭院里常人不可能举起的重物都搬了一遍，目瞪口呆。
山丸本性是善良的，或许应该好好地挖掘和培养附生者的能力，至少现在，山丸身上丝毫没有酒天的影子。
待山丸要去拔院中的那棵香樟树时，被橘次引制止了。
树上有东西随风悠悠摇晃。
“那是什么？”
山丸爬上树，取给他看。
“一包草药？还有一片祈愿的经文纸。”橘次引仰头看着树枝，“奇怪，谁把草药挂在那里。”
注：源满仲口中所说的氏族是始于第56代清和天皇的第六皇子贞纯亲王之子源经基的清和源氏一支。被赐姓源氏，降为臣籍之后，氏族沦为中低层贵族甚至武者、农者，必须以出卖武力和寄进的方式维持或增进原有的地位。这也是本文设定的背景之一，之后有些情节会围绕此问题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