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在随后的几周里,“诅咒”都不曾打扰过荷雅门狄,仿佛要被她遗忘了。她与米尔娜相处融洽,每天都要找机会聊上一会儿。米尔娜从小就在店里帮工,她的日常工作有洗衣洗碗,整理货物,清洁卫生,陪母亲和嫂子到集市采购,为父亲和兄长准备饭菜,在招待员忙不过来时帮忙跑堂服务,有时还需要喂养家禽家畜和承担一些体力活。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米尔娜在厨房扫地,荷雅门狄悄悄溜进去找她玩。为了节省燃料和烹饪时间,铁锅下的灶火常常不熄,持续炖煮着蔬菜、肉和豆子谷物。这会儿客人正少,两人看着另一口闲置着的锅以及桌上的两个鸡蛋和一小捆新鲜韭菜,突然想动手做一些点心,享受一顿私人小灶。米尔娜负责洗菜切菜。她刀法娴熟,一根根韭菜如同精心裁剪的绿绸带般在她的手下整齐排列开来。荷雅门狄把鸡蛋打在碗里,加入切好的韭菜段,边搅拌边想起了在耶莲娜诊所的日子,那位不善烹饪的医生每每忙碌时总是随便对付着吃一口,想到这里她不禁笑了出来。相比之下,米尔娜的厨艺实在惊人,就连荷雅门狄都感到自愧弗如。
接着,她们又一起和面、揉面,将面团擀得薄而圆。当一个个韭菜馅的薄饼被放入锅中,滋滋作响时,两人都被那诱人的香气引得忍不住舔起了嘴唇。
“有你这么个会做饭的朋友,我可真是有口福了。”荷雅门狄笑着看向身旁的女孩。
“嗯,是你有口福。而不是什么不认识的臭男人。”米尔娜噘了噘嘴,不怎么高兴地回应道。
惊讶于她的反应,荷雅门狄的眉毛稍稍抬起。她清楚,像米尔娜这个年纪的姑娘,迟早要谈婚论嫁。但她并不喜欢拿这种男女嫁娶的事情开玩笑,刚才的话里也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没想到这个一向好脾气的女孩居然对此相当在意。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火,米尔娜腼腆而羞愧地笑了笑,随即转移了话题,“明天我们一起去做弥撒吧。”
“当然。”荷雅门狄爽快答应了她的邀约。
不过,第二天清晨在教堂举行的弥撒仪式上,却发生了一件意外。弥撒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她们也正欲离开,却迎面碰上了一位年轻的神父。荷雅门狄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曾为她做告解的神父。这乍然的相遇令她尴尬,显然神父也已经辨识出这个在告解过程中唐突跑掉,对天主的劝善置若罔闻的女性,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就在他想要上前搭话时,荷雅门狄突然抓起米尔娜的手,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向外跑去,激起了一阵哗然。米尔娜对这难得的叛逆之举感到兴奋不已,而站在一旁目睹这一幕的父亲则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不解与不满的神情。
荷雅门狄事后解释,称自己当时突然肚子疼,急着想回家处理。米尔娜非但不介意,反而调皮地表示,“从来没做过这样刺激的事情呢。过惯了循规蹈矩的生活,偶尔能像你一样疯一回,感觉真不错。爱梅莉斯,你不知道我有多想和你一起去外面的世界冒险,游览那些我从未见过的风景。可我不能。父亲总有他的说辞和道理。我真的好羡慕你。”女孩落寞的笑容和她那注定被束缚的人生,让荷雅门狄的心里很不好受。
厄运和坏事接踵而至。七月中旬,“诅咒”卷土重来。原本不起眼的伤口在两天内扩张了两倍,变得如核桃般大,几天后又变成更为严重的形态,几乎要恢复到她接受治疗之前的那个大小。那些代表着死亡的腐坏因子在她的体内肆意演变、恶化,加剧,贪婪地攫取着她的精气。她记下所有的变化以及它们相对应的时间。耶莲娜的治愈魔法帮助她安然度过了四个月,而这似乎就是其疗效的极限。根据丹纳和亚尔维斯的行程,荷雅门狄能前往耶莲娜诊所的时间只有每年的三月、四月、五月,九月和十月。因此,在九月到来前,她能够做的,唯有强忍着诅咒带来的痛苦,耐心等待。
对于伤痛,荷雅门狄早已习以为常,前段时间的轻松和舒适,反倒更像是上苍赋予的短暂馈赠。然而,从那种状态一下子回归到病痛的现实,她也不免陷入了深深的沮丧。她不得不又开始使用起以前的那些香料,遮掩伤口散发出的气味,只有这样才能够在人际交往中保持一些尊严。
终于,九月的某一天,荷雅门狄向米尔娜透露了自己即将再次前往斯普利特的打算,但这次,她没有和她约定具体的归期。米尔娜对此忧心忡忡。她想劝友人留下,却有口难开。最终,荷雅门狄怀着愧疚的心,在米尔娜恋恋不舍的目送下离开了萨格勒布。
拉古萨的城门为她敞开,耶莲娜欢迎她的到来。诊所里依然只有她一个人在忙碌,一楼候诊区人来人往,二楼的病房里人满为患。尽管如此,耶莲娜还是优先腾出时间,为荷雅门狄悉心医治。在得知她从七月就开始渐渐不适后,医生的表情凝重起来,似乎为自己的疗法未能有更好的效果而感到歉疚。
“没事的,耶莲娜。千万别自责。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望着手术室的天花板,荷雅门狄露出一丝笑容。
“你要注意,往后的治疗效果可能会缩短。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次大约能帮你支撑到明年年初。”耶莲娜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如果能坚持得再久一点就好了。”
荷雅门狄明白,耶莲娜这是在为她担忧。丹纳和亚尔维斯整个冬季都会待在拉古萨,这也就意味着荷雅门狄若想再次拜访,就必须等到来年三月了。
十月中旬,荷雅门狄告别耶莲娜的诊所。一个棘手的问题难住了她。眼前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斯普利特住到三月后返回拉古萨,要么就直接返回萨格勒布。最终,出于对米尔娜的挂念,荷雅门狄只在斯普利特逗留了短短一周,就冒险动身回去了。
这次她只离开了一个多月就提前归来,米尔娜感到非常欣慰。她的父亲并未多言,依然为这名住客保留着房间。荷雅门狄在交11月的房租时,注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仿佛面对的是一件令他不悦的事物,但仅仅是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和蔼可亲的模样。
米尔娜的喜悦没能持续太久。父女俩的关系开始日渐紧张,经常在屋子里爆发争吵。荷雅门狄有时从楼上下来,会撞见米尔娜偷偷抹泪。每当她想要询问,米尔娜便躲开她,一个人跑去店外平复情绪。而每当瓦西里与荷雅门狄的目光不期然地相遇时,他都会迅速地将头转向一边,避免与她的对视。
荷雅门狄虽然心中忧虑,却无法介入他们的家庭纷争。正如她之前所预测的那样,米尔娜即将年满十八,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家,到属于她自己的小家庭中去。荷雅门狄也有自己的烦恼。在1月最冷的时候,“诅咒”又一次找上门来,不断提醒着她,这是自己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阴影。
渐渐地,荷雅门狄与米尔娜相处的时间变得稀少。不知为何,瓦西里似乎有意在她们之间设置障碍,阻挠她们的交往。米尔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店内事务及与家人们的相处中。荷雅门狄难过地想,是否因为自己频繁的远行,才导致这段珍贵的友情渐行渐远。她既不能在耶莲娜的诊所久留,也无法专心地待在萨格勒布。为了治病,她被迫在萨格勒布、拉古萨和斯普利特三地间频繁奔波,这使得她与米尔娜的见面机会慢慢地减少了。虽然她们仍在同一个旅店,每周总能见上那么三两次,但这名18岁的女孩却一天比一天看起来愁苦,藏着越来越沉重的心事。皮鲁修士在这年冬天病故了,乔沃维奇一家参加了他的葬礼。虔诚的他们依旧定期去教堂做弥撒,但由于与米尔娜渐渐疏远,荷雅门狄再也没有与她同行。
即使两人之间的关系已不复当初,但她仍觉得有必要找个机会进行一次深谈。春天来临,荷雅门狄在准备再次前往拉古萨之前,找到了正在大堂里擦桌子的米尔娜。她毫不犹豫地拽住她的手,带着她冲出了店门,在斗折蛇行的街道上一路奔跑。米尔娜像一只迷途后被主人寻回的小猫,顺从地跟随着她。最终,她们在一个繁闹但无人识得她们的街角停下了。
周围的嘈杂声将她们此刻急促而不安的呼吸淹没,却遮不住荷雅门狄那清晰的声音。“我要走了。”她说,“这次,我不知道会去多久。米尔娜,等我回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这句问话中暗含的意味,让米尔娜感到一阵心慌。她明明已有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预感,可她却还是要坚持离开。“你总是这样,”她抱怨道,“总是来去匆匆,行迹不定。为什么就不能安定下来,过平稳、正常的生活呢?”
“我……”
“对不起,爱梅莉斯,我不该对你发火的。”米尔娜的眼眶微红,充满了无助和哀伤,攥着裙子的双手狠狠发力,仿佛要借此来稳住内心的波澜,“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没办法忤逆父亲的意愿。我……马上就要嫁人了。”
对于这颇为无奈的结果,荷雅门狄早已有所预料了。但她不知道的是,早在去年夏天,瓦西里就已经开始为女儿物色夫婿,积极筹划着她的未来。米尔娜始终都不愿接受这个安排,无奈父命如山,在多次反抗都无果后,她也只能屈从于命运。
“什么时候?”荷雅门狄有声而无力地问着,声音比拂过她们脸颊的微风还要微弱。
“下个月月初。嫁给一个皮革匠。”米尔娜回答,“婚后,我会搬去和丈夫一家住。”
“就算以后你住在丈夫家,也还是能经常回来看看的,不是吗?”
“父亲让我尽量少回来。他说,嫁了人就要一心一意地为丈夫和他的家庭着想,女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相夫教子,侍奉公婆,勤俭持家,做一个妻子的本分。所以,每年除了几个节日外,其余时间我大概都不会再回店里了。”
荷雅门狄不知该如何继续问下去,只感到喉咙被什么东西勒紧了。
她们在外面共度了一个下午,但真正交流的时间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只是沉默地坐在一处台阶,看着太阳一点点下沉。回去的路上,米尔娜精神颓丧,步履沉重,突然提出想去荷雅门狄的房间待一会儿,那语气仿佛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向母亲或长辈的恳求。
在旅店门前,她们遇到了米尔娜的父亲。他严厉地横了一眼,示意女儿跟他回去。但这一次,米尔娜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毅然无视了父亲的命令,执意要与她的朋友回屋。进屋后,荷雅门狄关上门窗,将外界的一切恶意都隔绝在外,只留下她们二人独享这片私密的空间。
“爱梅莉斯,”米尔娜主动拉起荷雅门狄的手,让她和自己一同在床边坐下。烛光摇曳,照亮她深邃的眼眸和疑似存在的一些泪光,将它们映照得宛如两颗璀璨的星辰。“我必须告诉你一些事,可能以后没机会再说了……”
荷雅门狄用心听着,一直温柔地注视着她。
“其实,我父亲叮嘱我婚后待在丈夫家还有一个原因,他不赞成我和你往来过密。他认为,你是个贫穷、单身、不合群,且身世成谜的孤女,显然无法为我们家带来任何帮助。”米尔娜丧气地说。
这些话让荷雅门狄心中一震。乔沃维奇先生从来没表露出这些想法,这让她感到非常吃惊。然而,米尔娜接下来的讲述,将更加颠覆她的认知。
米尔娜的父亲早已对荷雅门狄的行踪产生怀疑,而她提前的归期,让他对她的疑虑更甚,于是四处找人打听她的事情。他一面去圣克莱尔修道院询问皮鲁修士,一面又去东部城区的圣斯特法诺大教堂找到那位神父,得到了让人不安的答复。皮鲁修士坚称自己从未见过这个叫爱梅莉斯的女人,让她到斯普利特求医的建议则更是天方夜谭,而那位神父虽然不方便透露信徒的告解内容,但言语间却暗示她是一个品行不端、热衷于勾引男人的女人。在瓦西里眼里,荷雅门狄不仅是一个骗子,还是个荡|妇,对上帝更是大不敬,这种种罪行皆让人无法饶恕。而自己的女儿竟执迷不悟地与这种人来往,实在让他痛心疾首。他多次尝试说服米尔娜与荷雅门狄断交,甚至不惜使用暴力手段,米尔娜这才不得不屈服。但在女孩的心中,或许这些指控都是真实和无可辩驳的,却仍不足以抵消她对荷雅门狄的喜欢。即便知道她身上有着诸多谜团和争议,米尔娜也依然喜欢着她。
“如果能永远不嫁人,永远和朋友在一起,该多好啊。”说到最后,两行泪从米尔娜的眼角滑落,被她重重地用手背擦去。
荷雅门狄心中五味杂陈,不是因为自己的欺骗行为被揭穿,而是她想要安慰米尔娜,却又难以开口。她们即将分别。米尔娜要嫁给一个姓马蒂赫的皮革匠。此人住在城北的繁华地段,家族世代从事皮革工艺,在当地工匠行会中享有盛誉,工作稳定,家资颇丰,毫无疑问是世俗眼中的良婿。乔沃维奇家与马蒂赫家门当户对,这桩婚姻在双方亲属看来无疑是天作之合,赢得了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