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秋分,夜晚渐长。这又给了他们时间,见缝插针,把未讲完的故事讲下去。书中郡王性如烈火,听报府中养娘同人私奔,回身壁上取下两口刀来,一口唤作“小青”,一口唤作“大青”。
听到这里,武松便想起昨日一把镰刀丢在地里未收,晚上恐着了露水,起身去取。他穿过院落,向秋日沉默丰饶的田野走去,一树红柿在秋夜里光华灼灼,是满树沉默的灯笼,屋内一点温暖灯光,在身后照着他的路。
他没有来得及听见这两口刀出鞘后的去向。虽然不是熟练的读者,大致也能够想见,书中的刀,出了鞘是要见血的。
冬天带来雪,也带来休憩和长夜。大雪封山,不便走动,就连山上英雄事务也清闲下来。鲁智深冒了大雪,下山来讨一口酒吃,作长夜之谈。
武松道:“最近野猪不来。”鲁智深道:“一物降一物。听人说了,近来山间有虎出没。”武松道:“却不曾察觉动静。”
小麦在雪下沉睡。饥饿的狐狸在雪地里踏出梅花般的足印。雪中不见老虎踪迹。宋江的邀请被暂时搁置下来,他们忙于储存冬菜,修缮房屋,用稻草裹扎葡萄藤,好教它能度过这个漫长的冬天。
这样的长夜里,潘金莲弹拨琵琶一样拨动算盘珠子,计算账目出入,同小叔商讨下一年的计划,翻开那个话本,因为所有的故事总是要有一个收稍。剩下的书页已经不多,是一枝离弦的箭,雪中鹭鸶,飞往它既定的结局。
窗外夜雪无声。冬夜里的炭盆是一盆烈酒浸过的杨梅,潘金莲纤手剔亮灯火,将故事徐徐的讲下去。武松取箸拨火,低了头,并不十分关切地听着。他未去听他怎么样,她又怎么样,但是从她的声音里,他听见夫妻重逢,也听见悲欣交集。讲到最后,金莲忽而一声轻轻的惊呼,花容失色,像被火炭烫了一下,将书往旁丢开。书页带起一阵风,将烛火带得晃动起来。
武松将书捡起来。借了灯火,就着书叶上文字读下去时,毕竟那个女儿早死了,吃郡王打杀,埋在后花园里。恩爱到头的人原来是鬼魂。
他道:“嫂嫂休怕。这都是说书人编造的,当不得真。”
金莲惊魂未定。道:“是编的倒也罢了。既是编的,怎生写他的人这样悭吝,也不肯给个皆大欢喜的收稍?难道这般写少费他些儿墨水怎的?横竖又不是他家的养娘。”坐起身来,拢一拢鬓发,将灯火重新剔亮。
武松道:“不这般写时,书也不好卖了。”
进入腊月,养大的鸡都杀了。最先遭殃的是那只芦花鸡。金莲烧锅白汤,磨快了刀,鸡们都不曾料见,见她伸手来捉,只以为寻常喂食理毛,杀的时候,纷纷恐慌起来,弹压不住。金莲同它搏斗,气急了,骂声:“好畜生!”
芦花鸡突如其来地挣脱了她手,咯咯叫着,雪地里跌跌绊绊,飞撞出去,颈间伤口鲜血淋漓,洒了一院,唬得金莲软了手脚,厨刀脱手,雪地里一交跌坐。武松闻声赶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
于是剩下的鸡都是他杀的。厨刀不甚趁手,但是这不成其为问题,他就是一把最锋锐的刀。肐查一刀,割开喉管,一手拧了脖颈,一手攥住双足,将挣扎的鸡身倒扣拧转,放出烫热血液,一线笔直倾入碗中,不曾浪费一滴。即便这种时候,他也已经不再轻易地想起从前的那些事情了。
那晚,雪下了整整一夜。凌晨时分,武松于枕上惊醒,睁眼望向房梁。他听见屋后林中有个什么暌违久别的活物踏雪而来,步伐轻捷稳健。雪落无声,枯枝在光滑的金棕皮毛上折断,发出几不可闻的碎裂轻响。
他翻了一个身,裹在被中,重新沉沉睡去。
清晨时分,院中便只白茫茫的一片,大雪覆盖了前夜所有的痕迹。便是真有过一头半尾过路的老虎,爪印也被雪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