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一时不知她所问为何,微微蹙眉:
“此话何意?”
嵇葵宁将昨日探得脉象悉数告知,神情颇为凝肃。
“此般紊乱脉象,我怀疑为中毒所致,且似多种药功性相克搅扰心脉,故才问你此前可有服错过什么药,你或可再仔细想想。”
沈未背着灯烛,听罢,双眸蒙上黯淡的灰。
那灰如同雀羽长空曳过的痕,落叶坠湖投下的影,待雁过风平,不留一丝踪迹。
少时,不答反问:
“姑娘三句不离医病,甚为此劳心劳神以至昏厥,若世间人皆如姑娘这般,想老残病弱早该死绝。你既身为大夫,倘使自己都不能保重自己,又当如何保重他们?”
嵇葵宁埋头吃菜,听前半句原是停箸,思忖待要驳辩。
可后半句话落,她心中却忽又感到一丝异样的暖意。
先前哥哥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言医人必先医己等语,彼时她虽有所顶撞,心内却清楚,他只是希望自己好好的。
她没有抬头,低眸盯着那只空碗,心跳得有些快。
良久,“嗯”了声,算作回应,胡乱扒拉几口菜,放下筷子,站起身道:
“我该走了。”
说罢,自顾先往门外去。
临行时,阿霁站在沈未身后,手上托了件白青素面妆花披风。
、
似是叫夜风烘的,月光下,她的脸颊有些红。
沈未唤她,她便低着头走上前,将披风递与嵇葵宁。
嵇葵宁摇了摇头,推拒道:
“不用了,我收下日后仍要再还,颇多麻烦。”
沈未立于阶下,身上的山矾衫袍银华熠熠,宛若流光淌落,目色温柔道:
“不必还,权当作我奉与你的谢礼。”
闻言,阿霁又托起披风,朝她递去。
这回,嵇葵宁没有再推辞。
要上马车时,小审忽箭步自门内蹿出,吐着舌跑到她身前,乖巧坐下,抖了抖耳朵,“汪汪”地朝她叫。
嵇葵宁笑笑,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轻声道:
“小审乖,待空闲时,我再来看你。”
说罢,她站起身,抬眸望了眼沈未。
他身上的华光于是折映在她眼睛里,清亮如涧溪,自眉梢眼角化入心田,水流渐渐。
车轮辘辘向东,她坐在厢内,窗外,沈未不断往后退却,很快缩成白色的光点。
驶至城东,这光点又消逝于斑驳错落的酒肆灯火,再寻不见了。
适才用过晚膳,她在院内折枝柳条逗弄小审,见阿霁在侧,随口问道:
“它平日里可挑食么?瞧着似较先时胖些。”
阿霁摇头:“不挑。”
旋即,转了转眼睛,同她竖根食指,神色认真道:
“也挑。”
不待嵇葵宁问,她敛衣蹲下身,一面捋毛,一面笑道:
“姑娘不知,它呀,虽杂食好养活,却最是爱吃肉串。”
“奇便奇在,别家的它贯兴致恹恹,独好城南霜天桥上那家李记烤串,相公着我买过多回,我尝着同别家倒没什么不同。”
“许是因那夜它到府上,原是循着相公手上的李记肉串,便只认这样味道……”
似讲到兴头处,她目光晶亮,意犹未尽:
“更奇的是,那晚府上有客,又素喜食肉,我原想这肉串是相公买予他吃的,可到最后,竟全都给了小审。那位大人还开玩笑,说它怕不是相公亲戚,如此上心关照……”
街巷璀璨如朝阳洒江,又间杂人语嬉笑,大不同城西幽静。
嵇葵宁抚摸着那件披风,低眸,弯眉浅笑。
风起,轻搴车帘,酒香扑满室。
刹那光隙中,赵客与嵇槐序肩相并同,正一前一后步入对过彩楼。
店门画彩欢门,匾额镂字漆金,题“醉琼枝”三字。
楼外竖红绿杈子,上悬数盏金红纱栀子灯,灯火葳蕤,荧煌照夜。
楼高二层,上下以梯相接。
沿主廊里行约百余步,可见东西两廊小阁铺排,脂粉扑鼻,羌管靡歌绕耳。
南北天井相接,庭内花木欣荣,风凉泉渟,男男女女,倩影相欢,好不热闹。
“我在濯州城待了十数年,别的不敢说,只秋露白,这儿称第二,无处敢称第一。”
两人登梯至二层,甫倚窗坐下,便有眼尖的伙计上前,哈腰与赵客笑:
“爷,两坛秋露白?”
赵客笑着点点头,又要了碟锅烧肉、油焖春笋,外加一碗糟毛豆。
伙计记下,眨眼功夫便提来两坛酒,酒塞落,甘冽醇香气萦鼻,清凉若山涧晚秋。
赵客揽坛倒酒,酒色纯净,譬如秋露。
“听伯母说你去私塾教书了,怎不见你提起?”
瞥了嵇槐序一眼,他伸手拉过另只碗,往内添酒。
嵇槐序闻言,视线同落在汩汩流淌的酒液,眸光淡淡,轻笑道:
“不过是谋求生计,做什么都是一样,无甚好提及的。”
说罢,他拉近酒碗,抬至唇边浅啜,流动的银光在他眸中不定摇曳,遮住原有的颜色。
“确是好酒。”
说着,他又饮一口。
饮罢,酒碗仍钳在手中,没有放下。
赵客亦抬碗,却是仰头一口喝干。
碗沿落在桌上,生出轻微脆响。他没有立时满上,望着嵇槐序,轻叹道:
“从前伯父拦着,想让你承他衣钵,你们父子间的事情,我一个外人不好插手。可如今是如今,与从前不同了,你一直……”
“——你呢?”
嵇槐序放下酒碗,伸手扣住坛沿,低头往二人碗内斟酒。
“近来兵马司中事务可还繁重?”
他打断赵客,似随口反问道。
赵客闻此,只觉头大:
“老样子,镇日大小事不断。现下为修庙宇,苛捐杂税愈发多,城内流民遍野,求神拜佛都没有香火钱,不想饿死便去偷抢,弄得整个濯州城人心惶惶。”
嵇槐序蹙眉,抬眸问:
“既是修筑庙宇,何不以工代赈,令流民仰食于公,解其生计,以安民心?”
赵客摇了摇头,沉沉叹道:
“你将此事想得简单了。纵是以工代赈,庙宇统共才几何?且不论那些被排除在外的老弱妇孺,便是真被招工,能挺得过上头层层盘剥徭役者又剩几人……”
说至此,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吃罢,抬眼瞧嵇槐序。
他的神情仍是淡淡,赵客总觉与方才不同,却又说不清缘由。
蓦地思及方才被他打断的话,反应过来,正待追问,嵇槐序已站起身,眉眼间似多了丝颓倦:
“我去净手。”
赵客无法,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自顾提坛将两只酒碗斟满。
下楼,嵇槐序独步至天井,只觉胸中闷滞。
连廊下的朦胧灯烛连同笑语欢歌,杂糅成流动而沉重的混沌朝他欺身压下,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时,耳畔忽传来清晰的男女声,他一惊,侧首去看。
男子身着华服,左手攥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右手抓着她的头发,不顾女子挣扎,强行将她拽入竹林后,死死抵上石墙,动作粗鲁而急切:
“阿馀,阿馀我想你好久了,为什么总躲着我?你知不知道,我想你想得都要疯了!今夜陪我好不好,就陪我一个人……”说着,他已低头吻咬女子的颈,扣紧她的腰。
孟岁馀别过脸,呼吸急促,两手抵住他的肩膀,挣扎道:
“公子,昨日我身上来月信,不干净,怕玷污了公子……”
话未说完,肩上丁香色罗衣已被汪直撕碎,继而上手去解她腰间丝绦。
她挣不脱,低眸望着身下情迷意乱的男人,勾唇冷笑。
可裙带刚抽离,她猛觉身上一松,视野登时豁亮。
抬头去瞧,却见汪直被人揪住后领踉跄后退,间隙险些摔翻在地,模样颇有些狼狈。
“你他娘的是不是找死,敢坏本公子的好事!还不给老子放开!”
汪直手脚并用,气得面红耳赤,像只因搁浅而摇鳍摆尾的鱼。
那人松手,却不及躲闪,被他一记拳头狠狠抡在脸上,身子不稳撞向廊柱。
汪直红着眼睛,一面恶狠狠啐骂道: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知道老子是谁吗!”
嵇槐序扶着廊柱,不疾不徐站直,伸手拭去唇角血迹,侧首,冷冷盯住汪直,语气镇静非常:
“你道出名姓,明日濯州县衙见亦未尝不可。”
汪直闻言,嗤笑道:
“濯州县衙算个屁!还想告老子,怕你连明早的太阳都见不着!”
话罢,不屑顾嵇槐序,转身朝孟岁馀踱去。
刚迈开脚,忽有头戴四平方巾,着藏青直身长袍的男子匆急奔走。
见汪直在此,左右打量过,疾步至他身侧,附耳嘱咐什么。
汪直听罢,满脸不耐,却又不敢违命,只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一双眼睛于二人身上逡巡片刻。
末了,只啐道:
“算你小子走运!”
便随那中年男子自天井离开,往前门去了。
嵇槐序见他离开,抬眸,望向孟岁馀。
晚风微凉,竹影婆娑摇曳,沙沙如磨刀声,将她整个人割得零碎而斑驳。
月光自隙间洒落,映亮她细腻的肌肤,及遍布其上如痂般暗红的吻痕。
旋即,他别过视线,便这么远远的,轻声问道:
“姑娘可还好么?”
他适才被打中牙槽,半边脸肿起,说话有些瓮瓮。
孟岁馀眸光平静,闻言,抬脚朝他走去。
罗衣躺在足边,被风悄然吹远,她身上只余件凝夜紫的月华裙,一褶一色,晕染如虹。
步履间,脚踝银铃叮叮作响,宛如竹露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