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了这出,戏楼里奄忽间已是一副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之势,惊叫、哭喊、咒骂此起彼伏。
一时间,池座恍如妇人浆洗衣物的浴盆,咕嘟咕嘟不断往外翻涌出凌乱的泡沫。
因着逃得仓惶,长条杌子被人踢翻在地,不免又将后来者绊倒。
这一绊又勾连前者,连串似崩了线的玛瑙珠般摔在地上,引得壁上悬着的灯笼左右乱颤。
摇晃的红光照得戏台瑟瑟如血,与嵇葵宁臂上的血交融一处。
多年学医问诊,令她几乎是本能地拿手紧紧捂住肩头伤口,以免因失血过多而体弱昏厥。
身侧,一支约莫三寸长的箭矢倾斜钉入楠木地板。
四角锥状的箭镞锋利无比,竟将地板凿出拇指大小的洞,洞口毛剌处,还沾染着几点血迹。
嵇葵宁额上渗出些冷汗。
若是不幸再偏一寸,她这条胳膊能否保住便难说了。
今夜之事太过突兀蹊跷,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她,更不知这支箭来由为何。
心上混沌思索着,身下却忽传来说话的声音,惊得她猛回过神来:
“姑娘这般坐在沈某身上,知道的自然清楚此乃意外所致,可若是不知道的,传扬出去,只怕有损姑娘清誉。”
他的声音清润冰凉,似冬春之际甫过了水的枇杷叶,与方才杜丽娘的堪怜弱质竟是判若两人。
只是他虽语含关切之意,听来却又峻冷疏远,无甚情绪,仿佛他并不在局中。
嵇葵宁低眸一瞧,见自己确正跪坐在他身上,肩头的血顺着指尖淌在他的红氅上,湿了数点暗红,不禁面色微红,别过脸,抬了略略发麻的膝盖,跪坐旁侧。
因挪动时不慎扯到伤口,她的呼吸更加急促,这锐痛同时又令她清醒几分。
自己到这濯州城不过半月,坐行义诊,与人无冤无仇,没道理有人要害她。
嵇葵宁侧目,又瞧了眼那泛着黑棕光泽的箭翎,抬起头,往二楼散座望去。
此刻因着楼内惊乱,那处早已空无人影,可现下想来,方才若非有人故意推她,那箭镞所射中的,原不该是自己。
思及此,她又扭头,瞧了眼身侧的小旦。
只见那人倒是毫发无伤,只头上鬓发略有些凌乱,此刻已坐起身,面上妆容却仍精致。
一对纤细的柳叶罥烟眉,眼波如镜,不起波澜。
鼻梁高挺若涧水溜玉,唇脂浅淡,似暮烟山桃。
此刻人不在戏中,倒显出几分清华颜色。
嵇葵宁顿了顿,正待发问,却听耳畔传来鼓噪喊声,猛然打断她的思绪:
“嗨哟!天杀了的兔崽子,这般来糟践我的生意,真个吃了熊心豹子胆。还不报官!速速报官!若是捉住这崽子,我非得将他生吞活剥了不成!气死我了!”
话音落近,一身穿驼褐色纻丝直裰的男子慌里慌张走来,双目焦急地在她和小旦身上扫来扫去,仿佛驱厉灭鬼以除晦气。
可对上嵇葵宁的目光时,那男子却忽又变了番神色,满脸堆笑着上前,卑躬将她从地上扶起。
一面搀扶,一面软话道:
“姑娘,今日委实对不住,生出这般乱子,都是我这班主管束有失。”
“姑娘这伤可还严重?我这便差人送姑娘去近处的医馆诊治,一应花费不牢姑娘费心,皆挂在芥子园名下便可。只是……”
说着,他有些踟蹰地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道:
“还望姑娘出去以后切勿多言。今日之事原属意外,不值当对外多嚼口舌,若是惹人非议,对姑娘跟芥子园都不是件好事,你说对吧?”
说着,伸手朝一跟兔模样的男子挥了挥衣袖,又使了个眼色,那跟兔立时上前,觇望了眼嵇葵宁。
见她神色冷冷,并没有动作的意思,他不禁无所适从,抬起头瞧了瞧戏班主。
戏班主以为她是吃痛难言,刚要开口再言,却见嵇葵宁已转过身,径直走到小旦身前,仰目道:
“今日之事,我不知其情,但冷箭为谁而来,料想相公比我更清楚。”
她此夜倒霉,替人背黑锅险些丢了性命,虽非那等蛮横好贪便宜之辈,可单要就此草草息事宁人,她反得搏个说法。
那小旦闻言,低头望着她。
朱樱色的灯光映在他的眉睫,于下睑垂落合欢蕊状的细影,只见他唇角微抬,勾出一抹笑意。
“姑娘这话说得颇为玄奇,姑娘既不知情,又怎知沈某便知情?”
不待她答,又接着道:
“况且,今夜是姑娘扑撞了我,而非我冒犯姑娘……”
嵇葵宁冷笑,打断道:
“若不是我扑撞相公,只怕相公现下生死难料。”
小旦闻言轻笑,视线自她身上移开,抬远至下首池座,语气淡淡道:
“在下可有指明姑娘来救,姑娘心内必然清楚。如此这般,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你……”
“沈未!你小子少说两句,还嫌此处不够乱么!”
班主瞧着情势不对,忙上前来挤到二人中间,呵斥那小旦几句,转头,又笑眯眯地对嵇葵宁道:
“姑娘,你肩上有伤,不宜耽搁太久。不如这样,我先叫人送你去医馆包扎伤口,若是为着此事误了时辰,身上留疤便不好了。”
“至于今夜放箭的凶犯,我已叫人报了官,应当很快便会有消息,届时必叫那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说罢,眼珠子转了转,又补了句:
“还有他。”
戏班主伸手指向那小旦。
“姑娘你放心,回头我肯定好好教训他!”
嵇葵宁闻言,看了眼肩头,心知伤处不宜拖延太久,又扭头望了望那小旦,道:
“借他的红氅一用,去济生堂。”
戏班主见她不多追究,急忙应下,转过身,伸手便去解他领口绑束的系带。
那小旦此时倒似乖觉不语,随意任班主拆解了去。
解下红氅,班主又唤过方才的跟兔,仔细嘱咐几句,将衣服递过去,送她坐上戏园原用以接送伶人的马车,此事方毕。
戏班主这才长吁了口气,又往四下望了望,眼见着好好的戏楼一时几乎乱成猪圈,捉住衣襟口,两眼发黑,心内仿佛在滴血。
做了十几年生意,看惯了名利风月场,他怎会不知今夜之事与沈未脱不了干系。
只是若当着外人的面惩戒,那便是承认此乃他芥子园应负之责,他才不平白背上这等担子。
可再扭过头去找沈未时,人却早已没了踪影。
楼外,孤月高悬,云纹若成衣时扯散的丝絮,寥寥几缕缠绕月边。
皎白的光洒落街头巷尾,宁谧而幽冷,仿佛方才城南一角的骚乱只是过眼云烟,霎时便消散了。
待到沈未卸下妆容,同跟兔章苍乘车回到怜音居,已是戌亥之交。
穿过雕花照壁,二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往正房踱去。
其间树影婆娑,草香花柔,远远便见正房已上灯烛,火光将窗格映成暖橘色,门前有两个模样清俊的仆役当值。
章苍扶沈未进屋,转头吩咐道:
“相公今日受了惊,身子不适,你们去烧些米粥小菜,并煮几桶热水来,相公要用。”
闻言,两个仆役便双双答应着,领命散去。
章苍将屋门闭紧,又绕至床头,取下叉杆合上窗户。
四下反复查探过无甚缺漏处,这才又折回沈未身侧,恭敬地低头揖礼:
“主子。”
沈未点了点头,眸子被案角一盏烛台映得发亮。
火苗跃动,光晕在他的面上阴晴不定。
他并未说话,似是在思索什么。
一时只听屋外夏虫嗡鸣不断,伴着烛芯燃烧爆开的几点窸窣,更显出室内安静非常。
章苍见他不语,蹙了蹙眉,呼吸有些紧促:
“主子,今夜之事,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若非兄弟们眼疾手快,推了那女子上去,险些便要叫他们得逞。”
“难不成是咱们的计划露出了什么破绽,令魏贼有所察觉么?”
沈未闻言,却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白皙的手掌在桌案上游走,细缓地抚过其上堆放着的刻字卷本,又继续左右摸索,直至指尖碰触到西施壶温润的壶壁,方才停下。
章苍上前,想要帮他斟茶,却见他已捏住铃兰杯,将壶口对准,沏了下去。
“若是他想杀我,手段多的是,倒不必假以此等暗箭。芥子园人多眼杂,稍有不慎只会引祸上身,此事断不会是他。”
热茶自壶口潺湲流泻,甘粹柔滑,清泠生香。
只见介于他两指间的铃兰杯中热气升腾,宛如花绽。
斟了半杯,沈未将瓷壶重又放回桌案,接着道:
“况且,十二年来,他有太多的机会杀我,却并不曾动手,说明我于他仍有价值。此刻杀我,于他并无好处。”
他虽是剖析解理,语调中却似有淡淡苦涩。
只不过这缕苦涩太短,转瞬间便被茶香冲散,蒸发于不可视触的空气之中。
章苍又道:
“可主子的身份,只有魏贼知晓……”
沈未闻言,指尖轻托铃兰瓷杯至唇畔,抿了一小口茶。
二人叙话间隙,只听耳际“噼啪”声作,火舌翻涌,乍地迸溅出几滴蜡泪,凝固在案头,好似鲛人心伤结泪成珠。
沈未侧首,语调中顿添几分肃重:
“十二年前或许是,但如今看来,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