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此时的世界虚空。

那团星子很快恢复平静，困着郁多骆的意识。郁多骆的神情很冷硬，这样的表情很少在方白真脸上见到，就算是方白真都不由多看他好几眼。

两方不知道在对峙什么，好几分钟不曾动弹。

方白真估计这团星子解不开他们这串小火车，便说：“我们走吧，我想看我在维度之外的记忆。”

星子似乎同意了，大家原地突破维度屏障，不过一眨眼间，方白真眼前骤然出现一道流光溢彩的“河”。

梦一般的斑斓星云，与繁复流转的群星，以难以解读的规律变幻着，构成了这条“河”。

在这条“河”面前，方白真、郁多骆，甚至是那团星子，都渺小得像一粒灰尘。

更多的星子汇聚过来，补充之前的消耗，湛星歌的身影出现。看清他的模样，郁多骆脸色骤然变化。

“认知修改……”郁多骆说出了方白真不久前才说出的四个字。

是有这么一条人鱼带着方白真闯入数据库，然而在这一秒前，他一点也没有想起来。

在他的主场，他的游戏核心之中，他被修改了认知。

被抓到世界虚空时，他无法挣脱星子团的束缚，但仍旧觉得自己有几分胜算。即使没能成功读取方白真的降维记忆，至少消耗了那团星子的力量，加上之前吞噬子系统7777的实力，应当可以和主系统谈判。

——他就是靠亲手制作的游戏掠夺市场，把戴维投资的另一个游戏打压到查无此游。

他的游戏版权从一开始就属于戴维的家族，注定在成功时被戴维得到，他足够强大，才能得到成为总策划的资格。

这是他一贯的思维方式，不想被掠夺，那就先下手掠夺，用狠辣争取议价。

然而在看到这条“河”为湛星歌补充力量时，郁多骆意识到，所谓的主系统，就是眼前这条漫无边际的宇宙之“河”。

只要把他带到维度之外，他就再无挣扎的可能性。

到此时郁多骆也回过味来，在世界虚空时的对峙，只是因为磅礴的力量无法进入维度之内，而方白真又没有开口说要过来。

并非因为他能做对手。

郁多骆心情越发凝重，环顾眼前的两道身影和一朵光球。

湛星歌与在维度之内不大一样了，非人感比人鱼更甚，月光般的静谧色泽支离破碎，皮肤与鳞片底下似乎流淌着星云，眼睛像令人恐惧的深黑星空。

他发梢与指尖不住地溢出星点，力量的光辉造就无边阴影，描摹他不断波动模糊的轮廓。

湛星歌在注视方白真，身后长河里的星子源源不断地涌向方白真。

抵达维度之外的瞬间，一股记忆进入脑子，方白真早已习惯，毫无防备地接受记忆。

下一秒他闷哼一声，捂着额头僵在原地。

第一份记忆、第二份记忆……八百多份记忆，几乎把他挤爆。他们是以意识抵达此处，方白真的意识差点原地被记忆打散。

回旋的星子进入他的意识，将一份份记忆拆出，变成一朵朵气泡漂浮在他身旁。

“……我真敢啊。”方白真喃喃。

仅仅是他刚刚几秒看到的部分，就让他窥见了前所未有的疯狂的自己。

七个世界的他自己，八百多份记忆，背后是一百二十三次回溯时间。

这一百二十三次的回溯中，第一次是亲自真假归位，后来十七次是尝试让世界相撞，剩下的一百零五次是在调整七个世界相撞的顺序。

而导致七个世界相撞的，就是他自己。

并不是不小心导致的，是他向主系统献上一切，索取力量，主动促成七个世界相撞。

“……为什么？”

方白真已经忘了郁多骆，也来不及去看湛星歌和甜统，更无暇感谢湛星歌帮他取出过量的记忆。他茫然地点中一朵气泡，读取其中的记录，可惜这朵气泡里没有太多线索，他又点中下一朵。

湛星歌的语调平静无波：“可以问我。”

方白真问道：“我在做什么？”

流淌的星子将一朵气泡捧到他眼前，方白真轻轻一碰，意识被吸入了记忆里。甜统连忙追进去：“宿主！”

周围没有别人了，湛星歌转向郁多骆。

与方白真极度相似的脸上全是冷漠，郁多骆问：“准备吃了我？”

“他想让你坐牢。”湛星歌平铺直叙，“你在这里待三百年。”

“每天被你吃掉所有感情？”郁多骆扯了扯嘴角，“和子系统签的契约是这样写的，哦……在数据库里你也是这样说的。”

“不。”湛星歌说，“那时我没有想起来，我已经得到了无限量供应的情感，不需要新的食物了。”

“……”郁多骆脸上的冷漠逐渐裂开，他问，“你准备让我做个情感正常的人，在这里关三百年？”

湛星歌坦诚：“对这张脸我会心软。”

“心软你就吃掉我的情感。”郁多骆忍无可忍地说，“不然我会疯掉。”

“不。”湛星歌的语调仍是平淡如白开水，“我已经留了情，你的感受与我无关。”

星云织造牢笼，郁多骆被关在笼子里带进无边星河中。

事已至此，郁多骆没有太多挣扎，他若有所思。

湛星歌看到了，但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转回方白真的记忆气泡上，也轻轻地触上去，由纯粹的力量构造的人鱼躯体闭上了那双黑寂的眼睛。

·

方白真被带入了记忆里，睁开眼仍是那片无边无际的星子长河。

他最初的心愿，是甜统契约时说的：七个世界真假归位。第一遍他的系统是编号7777，他们很快完成了任务，七个世界的真假少爷都真相大白。

然而很快六个世界湮灭在虚空之中，唯独本世界安然无恙。

方白真再次向主系统许愿，这次他的愿望很宏大，被编号7777带到主系统空间，也就是维度之外。

他听到自己问：“真的没办法让我的世界免于毁灭？”

长河无声流转运行，但有一股意志直接在脑海里回答他：“你的世界之中，有六个都不完整，注定会分解。”

“什么意思？”

有方白真存在的七个平行世界，在高维可以视为七本小说。本世界有一个优点：它完结了。

方白真：“……”

好大的优点啊。

过去的方白真坚持问道：“如果你帮我去高维填补那六个世界呢？”

“那你会制造六个新的平行世界。”

“我找作者续写。”

“你会制造更高维的平行世界，衍生出另外七个的你。”星子长河回答，“你所处的分支，就是‘作者留下六份废稿，只完结一份稿件’，制造六个不完整的世界和一个完整的世界。”

“……”

高维的作者写出七个完整故事的那道平行分支，并不属于他。

那还能怎么办呢？

过去的方白真待在维度之外，看到两个世界相撞合并，于是他做了一个前无古人的决定。

让六个不完整的世界融合到本世界，以此让它们续存。

改造世界的轨迹，甚至是回溯时间，对眼前这片星子长河来说，所需的力量只是九牛一毛。

方白真试着与主系统交易：“接下来我会提供绵绵无尽的无能狂怒和绝望，你可以当做是在种蔬菜，只需要一点点的配合，就有源源不断的收获。你想要别的情感也尽管拿走，我们的新契约你可以随时增加我应付的代价。”

群星静谧地运行，长久地静默，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世界相撞并成功合并，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情。

越过维度的屏障，无论是谁都会失去在维度外的记忆，给他的计划增加不少难度。

他们制造了一个专门用来吸引别的世界并缝合世界观的新系统，素材是从哨向世界的方白真意识里剥出的精神体。

旧系统编号7777继续执行真假归位任务，它选中了郁多骆。

从维度之外往时间的逆流而行，方白真回到最初。命运的第二周目开始，每一次都是亲手毁灭想要保护的一切。

让绝望与悲伤成为主系统的食物，本质上是在为自己清空负面情绪。方白真诚实地坦白交易背后的利用，主系统说：“不，其实整件事都很有趣。”

“那么……你也尝点别的。”方白真笑了起来，“这样，先吃一口我的信任，再吃一口我的喜悦，然后来一口平静，最后吃一口我的安全感。”

“为什么让我这么吃？”

“因为这一切加起来……”直球选手方白真坦率地说，“是我经历过一切之后，重新见到你时的心情。”

·

方白真脱离记忆气泡，一出来便对上了湛星歌的眼睛。

“所以我从第二次开始，一直在尝试让七个世界缝合在一起，这次是第一百二十三次。”方白真喃喃，“只要在维度之外设定好甜统吸引世界的顺序，就能达成失忆情况下的调整。”

光球在方白真肩头蹦跶：“没错。”

方白真揉了把光球，又问眼前的人：“那你呢？你为什么以湛星歌的形态出现在维度之内？”

“每一次回溯时间，你都会支付一份代价。”湛星歌说，“上次你的代价是做我的导游。”

方白真一言难尽，他们都会失忆，所谓导游的代价根本无从付起。

主系统难道其实很单纯好骗？

似乎看懂了他的表情，湛星歌又捏了个气泡递给方白真。方白真碰了一下，是他们上次交易的情况。

做导游这种事是湛星歌自己提出的，方白真感觉他吃亏，诚实地分析利弊，但湛星歌说：“我知道的。我想要这个。”

方白真挪开手指时无意间碰到另一颗气泡，新的记忆涌入脑海。

不知道是哪次支付代价，方白真问：“主系统到底是什么？接触得越多，越感觉你不是程序，而是生命。”

“子系统和主系统是和人类契约过程中得到的命名。”主系统说，“我是生命，诞生于构成宇宙的基础物质的涨落之中。当我死去，我的遗骸就是新的宇宙。维度的屏障是我的‘皮肤’，内在的结构是我的‘脏器’。”

“那就给你自己取个名字吧，方便我称呼你。”方白真建议。

“你取一个。”主系统说，“这就是你本次的代价。”

星河在对方说话时更为活跃，斑斓壮丽地流淌回旋，如同群星谱写的乐章。

方白真福至心灵，说：“星歌。”

像是在回应这个名字，群星环绕过他的身周，连绵不绝。

记忆淡去，方白真久久不能回神。或许不知哪次开始，他支付的代价越来越儿戏。一百多次的回溯，其实早就暗示着一件事，他和湛星歌并不只是冰冷的交易关系。

“……我们……”方白真问，“交上朋友了，对吗？”

湛星歌那回归维度外便少有表情的脸上，首次露出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想要你的爱，所以吃掉了你所有的恋爱脑。”湛星歌不答，反而说出没头没尾的话，“原来并不是吃下去……”

他不像方白真无法容纳那么多记忆，需要一朵一朵气泡去读取。

他直接想起了首次提出“想要你的爱”时，方白真的表情。混杂着好笑和温柔，却又沉默着欲说还休。

“……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方白真最后决定道，“你先吃掉吧，我所有的爱。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支付我的所有。”

眼前的方·恋爱脑为零·白真在听完湛星歌的话后，眼神无比澄澈，硬是把爱等同于食物，没有任何暧昧思想。

上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其实也不需要回答。是真正的朋友才会不厌其烦收取玩笑般的代价，再帮忙回溯百来次时间。

方白真转而问下一个问题：“你这个身份，和湛云垂交易的？”

“湛云垂也有愿望，他想得到健康的身体。”湛星歌说，“我让他把身份借给我用，他等湛如语的下一颗鱼蛋。”

方白真：“……你和斯维特公爵搞不好挺有话聊的。”

都是用奇葩理由催二胎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