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了把脸，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面庞滚落。镜子里的人丝毫不见熬两个大夜后的疲惫，只要隐隐的挫败和不虞。

她走得，还真是干脆。

凌峥嵘按下心头的闷涩，飞快地换了套干净军服，连办公室的椅子都没坐一下，喊上孙正开车直奔司令部而去。

车子飞驰的时候他沉着个脸，眼神像刀子，刺得舒敬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怎，怎么了老大？”

“有规矩吗？谁是你老大，叫我凌旅长。”

这下孙正也绷不住了，不过三天，怎么老大家就被偷了？他冲急红了眼的舒敬吼道：“怎么回事啊？好好的小嫂子怎么去的司令部，你怎么不早说？去几天了？说没说啥时候回来。”

舒敬撇嘴，痞气消散无踪，极俊挺的面容上罕见现出委屈之色，低低回道：“严司令喊去的，他的公务员小张跟我说不必跟咱们旅长报告了，就问个话的事，不耽误回来吃晚饭。我说我来送，他说车已经到咱082门口了，通知孟博士出来就行。”

“结果你就真叫人把小嫂子接走了？”孙正不由提高了音量，他现在也气得想打人。

“谁说的，我都没见到人怎么拦啊，等我从外面赶回老大屋的时候，孟博士已经走了。”

凌峥嵘猛地看过去，冷冰冰地看死人一样的眼神，吓得舒敬夹紧腿一把拽住车门扶手，缩着脖子不敢再吭声。凌峥嵘扭过脸看向窗外，沉默地看着外面飞逝而过的树影。

而这边，孟图南一无所觉，她甚至打包了行李带来，暂时在部里的招待所住着。此刻夕阳已燃尽，冰冷的黑幕再次统治人间。她架着眼镜端坐在椅子上，正与老徐，苏云鹤等人坐在一间小型的会议室里开会。

凌峥嵘说得对也不对，对的是大部分科研人员已被暂时送回去修整，等待基地重建和购置设备再酌情分批返回。没有这些设备，他们留在这里也是徒劳，倒不如修整一下放松放松。不对的是，这里只留守了三个人，老徐，苏云鹤和老徐的亲传弟子李罗天。

四个围着桌子坐着，谁都没吭声。

但老这么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老徐在苏云鹤的眼神示意下不得不轻咳一声，开口道：“我先自我介绍一下……”

一旁一脸严阵以待的李罗天立马截断道：“老师，您的具体身份是机密，不是随便谁都能知道的。”

老徐尴尬地抹了把额头，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笑，讪讪道：“我这个学生啊，一直在学校跟着我这个老头子屁股后头瞎忙活，没出过社会，性子过于耿直了，不会说话，孟博士不要介意啊。”

孟图南勾起一侧的嘴角没有吭声。

老徐舔了下干裂的唇角，沉吟着继续道：“那，咱们直接说说项目的事？”

孟图南颔首，她已看过内部资料，一点都不急。

老徐搓手，叹口气道：“项目呢，有些进展，但也不多。现阶段的研究主要是针对提高战斗机的机动性，我们考虑的方向是如何在保证安全水平的条件下进一步提高飞机的飞行速度，稳定性和可控性。”

他说完后看着孟图南，孟图南只坐着，也没有接话，会议室又陷入难堪的沉默。

这间小型会议室连接着司令部沙盘模拟室，隔音效果不好，严司令与副手坐在模拟室角落的沙发上面面相觑。

他俩见到孟图南时也很是惊讶的，一来是她年纪太小根本不能不服众，二来虽说是临危受命，却掩盖不了空降的事实，怎么能叫这些研究员心甘情愿奉上八年的心血为他人做嫁衣裳？

好在人员几乎全回去了，不然只怕场面更难堪。

李罗天忍不住开口道：“孟博士有什么想说的吗？”

孟图南推了下眼镜，一双猩红的眸子看起来诡异又迫人。她的声线偏低偏冷，平静说着话也自带几分严厉。“发动机呢？心脏部分有什么突破吗？”

她说着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自打来到司令部她就没合过眼，给F15做改装的草图已初具雏形，虽说凌乱些，却更简单粗暴直抵核心。

“我接触了自适应多用途发动机技术项目，ADBENT旨在推动战斗机自适应循环发动机的发展。这在海雕国已不再被列为绝密，因为他们在随后的自适应发动机技术验证机计划中发现压气机和涡轮综温与设计值相匹配，现在在搞自适应发动机过渡计划AETP，针对的机型全部是F系列。”

苏云鹤猛地看向孟图南，“你是说XA100？”

孟图南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口中不停继续道：“有人知道这个技术那接下来就容易沟通了。”

“这份技术的关键点在于他们突破了VABI技术瓶颈，通过改变发动机航道比，在超巡需要增大发动机推力时，用VABI将更多空气送入核心机，让变循环发动机变成涡喷发动机。”

她顿了顿，慢慢看过几几人，“简而言之，变循环让发动机既能在高推力模式中提供最大推力，又能在高效模式下降低燃油消耗。”

苏云鹤听得直瞪眼，几次想插话都被孟图南的眼神逼退。少女坐得笔直，手指轻叩桌面，不疾不徐说着话，“这只是其中一环，后面还涉及第三流道问题，以及如何为战斗机提供渐进式的热管理，加大涵道比等。”

苏云鹤抬着手指连连点着，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老徐，就是这个，我一直强调要做的就是这个，这才是核心啊！”

老徐也微微张着嘴，神情惊诧，欲言又止。

孟图南继续道：“你们的研究方向呢？”

老徐轻叹口气，苦笑连连道：“孟博士说的这些我们也搞过，但难度太大，跨度太大，在我们现有的发动机技术基础上很难实现。这就好比将苹果变为梨子，已经不是简单的加减法问题啊。”

李罗天却直言不讳道：“孟博士是在研发这种发动机吗？”

孟图南摇头，“研发是团队的事，个人的突破也是建立在团队量变数据的基础之上。一架战斗机从投入研发开始，每个学科都要配合发力，就算这款发动机造出来，没有能够承装的容器也是徒劳。”

“那依你之见，请问什么容器才能装的下它？”李罗天毫不客气不客气地逼视她。

“新材料与新制造技术的配合是组合拳，只这几个字，却涉及了两个新兴学科，不低于五种材料的研发。”

苏云鹤已然站了起来，哆嗦着嘴唇，叠声道：“这可不容易，有时候材料技术突破了，能耐住高温高腐高冲击，却没有能力制造出来！”

“的确，但光CMC陶瓷基复合材料就是现阶段咱们够不着的存在。”

李罗天轻嗤一口，“那还说个什么劲。”

“闭嘴！”一贯脾气极好的徐老忽然发怒，冲着李罗天道：“你懂什么，我就告诉你，毫不夸张地说，单就这种思路放在这里，就可以当我辈至少十年的灯塔去追寻，在大海里有目标的航行才有可能到达彼岸。咱们这八年光是搞发动机就用去了六年半，结果呢？热管理这一道门槛就给咱卡住了，更不提燃效和推力这一对冤家怎么解的问题了。”

李罗天意识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

徐老眼角微微湿润，深吸了口气与苏云鹤对视一眼，同样在老友眼中看到了肯定和希望。

“我就知道组织在这么困难和关键的时期派下来的同志不可能是草包。”徐老笑得既欣慰又羞愧，“老了老了，眼皮子浅了，竟也忘了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边正感慨着，那边凌峥嵘已抵到模拟室了，他眯着眼听了会儿，神色复杂。严司令气得踹了他一脚，抖着手指头差点戳在他脑门上，“你呀你，浑不浑？什么人都敢藏？你等会儿我再教训你。”

凌峥嵘站得笔直，一声不吭。

隔壁的小会议室里的氛围有了明显地转变，苏云鹤最先动容，“真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亲手造出XA100啊，只是可惜了小林，他……他再没有机会看到这些了。”

徐老热泪盈眶，摘下眼镜止不住地抹眼角。

孟图南敲击了几下键盘，然后把屏幕转过去面对他们，眼镜片折射，看不见她隐在猩红眸子下的忍耐。

这神经疼痛始终如影随形不见停歇，她掏出白色塑料瓶抠出药片来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似是思量着什么，许久才继续开口。

“我手里这份升级战机的草图只是其中一部分，我个人认为未来战争的趋势是打高科技战，所以我针对F15做出的是干扰和抗干扰方面的升级。”孟图南说着起身往外面走，“你们先看，我回去拿些东西。”

她说到最后，话尾音已然有了不易觉察的颤抖。

凌峥嵘敏锐捕捉到了她声线中的忍耐，他心中一动，心里想着怕不是时间快到了，她的毒要发作了。他站不住了，眼珠子恨不能把这堵隔墙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