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退下去,只留自己和公主。
田保臻隔着盖头看他,年轻的帝王没有按程式走,他在盖头下往上看她。田保臻惊了一下,缩回身子惊呼,藏在发里的环佩绫罗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陆淼被放出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看了一段时间的画像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的,但实际上也就这么一回事。她走在离宫的路上,偶尔听见宫女嚼舌根说那承池来的公主瘦的根竹竿一样,没准承欢一次就会断了气。
她没那么容易死,陆淼低头看脚面。宫里的铃铛阵阵,晚上春恩车来了又走,像未谱成曲的歌谣。
次日,田保臻就得去每个宫里报道。虽然皇帝初见时就对她颇感兴趣,但也只封了个美人,没一步蹦到贵妃的位置上。她去每个姐姐的房里请安,双方之间相互客套,问问家里情况,有什么喜好,倒也没太过为难她。
迟禾的老皇帝就生了这一个儿子,他对女人早已没有当年的重视,往往持续的恩宠还需要额外的人格魅力加身。承池的皇帝生了一窝,加起来有七八个儿子,每个都不尽相同,但这其中也至少有半数的男儿想要得到那个位置。
迟禾皇后一看田保臻的模样,就知道她的恩宠大概也就昨晚了,要是能一举得男,日后兴许还有个盼头,不然以后可就每天都是这样的生活了。
大概一个月后,太医来瞧,就说有喜了。
“是个命好的孩子。”皇后低语,“比其他人好,有的人进宫几年了只见了陛下一面,无儿无女又没喜好,若是心性坚韧的,见这红墙绿瓦还能自找乐子。觉得无趣的早耐不住寂寞和侍卫厮混在一起,若是不被发现还好,被发现了,可是死路一条。”
皇帝膝下无子嗣,有也被不知名的人药死了,永远不可能完整的长大。
田保臻完全没感觉,孩子来了,却像没来一样。她想到自己刚进宫的那晚,那个看上去不差的男人说了那么多好话,竟是没一句中听的。
不过也还好,这里的妃子们还不错,比想象中好得多。
转眼一晃,孩子就落了地。田保臻觉得这一生过得真快,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看窗外,人影绰绰,唯独没有孩子的父亲。
皇后问她孩子的名字,她说:“一切全凭皇后娘娘做主。”
梅香看着她一如曾经的面孔,叹了一口气。再过一段时间,有名字的孩子在田保臻的眼皮子底下走,她看起来软软糯糯的,像一个小精灵。田保臻觉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知道了人生的意义一般,捧着自己的小心肝,笑得可爱。
一年两年,三年,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在何方,只是看着自己的小心肝在自己的周边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像往年的自己。她真的活过吗?还是依旧处在承池的皇宫里,每天被鞭挞训斥?
她不知道,她看不见了,她扶着座椅,看着小娃娃摘下一朵鲜花,送到她的面前:“阿娘,我最喜欢你了。”
她张了张口,一时哑了声音。
……
陆淼回去之后,有点愁。
“转眼间我都要二十了,这门亲事不应不行。”她将一部分卷轴带回来,丢在桌子上。“阿黎,你帮我看看吧。”
朱黎顺手拿起来。
那边的水焉择也过来凑凑热闹,“怎么了?”他拿起一幅画,上面的男子让人眼前一亮。“这可真是……”不会是充钱了吧,怎么长得不像现实里该有的人呢?
翻开下一张,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映入眼帘。水焉择的手顿了顿,下意识的在旁边找起名字来。
他没忘记陆淼前世活了两百多岁,他也没忘记前世那颓唐凋敝的世界,那是他用自己的双手亲自砍下的未来。可如今,他亲眼看到了两百年之后的人,明明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可只要触及关键的部分,那静默的齿轮,又会开始转动。
“这个人怎么了?”朱黎看他只盯着一个人看,疑惑的看着水焉择。
不,不对。如果驸马和陆淼是同时代的人,为什么朱黎会想办法延续他们两个人的寿命?他不是喜欢陆淼吗?水焉择前世太迟,这辈子又太早,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开端会造成那样的结局,只能想尽办法去摸索,去求知。
想的太多,做的却又太少,如今只是漫无目的在这里停留,就已经让人觉得分外难受了。难道应该就此沉沦下去吗,还是应该率先做点应对手段?水焉择觉得,他还是应该先休息一下。
管他的,难道因为未来的不幸,现在就开始犹犹豫豫驻足不前,简直可悲。
第二天一早,水焉择惊醒过来,天已经亮了。竟然睡着了?真是奇特。他低头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毯子,随意的搭着,虽然天气还很热,但这毯子却奇异的出现在这里。
出门去的时候,正好陈默在与阿奔交谈。“城西……啊,是水焉择前辈……!”注意到后面的水焉择后,阿奔立刻停止了话题,并提示了背对着他的陈默。陈默不觉得这种事不能让别人知道,所以就没怎么理会后面的人。
水焉择倒是没觉得这两位能翻出什么水花来,走过去很自然的冲二位道了一声早。
阿奔与水焉择并不怎么熟悉,就算是打了招呼还是觉得有点尴尬,见水焉择没有走开,阿奔自知是自己多余的那个,赶紧走开。陈默目送他远去,心里还在想着昨天和他商量的事。
“兄弟,”水焉择将毯子丢在他的身上,“这么鬼鬼祟祟的可不太好。”
陈默接过毯子,低头看那花纹简单的暗红色毯子,道:“我昨天没进过你的房门。”
“啊?哦……”还以为会是他贴心给自己盖的,想不到居然不是。真是令人失望。“不过,朱黎居然会来给我盖毯子,真是小看他了。”
陈默顿了顿,“他给你盖的?真稀奇。”
“怎么了?你师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盖个毯子而已,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稀奇?”
陈默不太愿意聊起他,转身就走。
“唉,”水焉择拽他,“反正也没事,陪我去外面走走?”
陈默咋舌:“这都过了几千年还没逛够?”
“顺便看看你最近在做什么。那边的公主和朱黎寸步不离的,我凑过去就相当于是一个碍事的,我去凑什么热闹?”水焉择坦荡无比,今天势必要从陈默的日常活动中套出乐子来。
陈默无语片刻后,道:“那你跟我来吧。”
不管日后发生什么,他总是有办法应对的。水焉择跟在陈默的身后,想到那张毯子,现在过早的动手,没准会走向不可控的局面,如果这是必然发生的事,就算再怎么纠结,也必然会走向命定的安排。
陆淼有私兵,而且人数不少。这些年这些人一直挂名在威远将军的名下,听从官府的调令。朱黎自己强势惯了,看不上这些弱的一批且很久没有训练过的人,陈默觉得既然行走人间,不一定要将自己标榜成一个与周遭一切都分隔开来的世外谪仙,而且经过上次的事件后,他觉得这些没有能力的凡人也不是全无用武之地。
阿奔比起他更像是一个遵循以弱肉强食为生存法则的人,他近年来做的都是下人的活,一般只在有用的时候才会被提及。陈默问了他私兵的情况,阿奔说这些人最开始就是自己在对接,但因为身份的差距,威远将军每次见他都像是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草包。
这次恰好也是威远将军受皇帝指令回京接受封赏,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封赏就是他们收回私兵的绝好时机。
陈默早在几天前就已经托朱黎拿到了调令,陆淼的私兵都是太后一时心血来潮送过去的一帮老弱病残,如今也不知道人数会不会有太多的变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迟禾的街道紧凑而整齐,每一个路口,每一处巷道都如复制一般难以分辨。水焉择走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自己好像在绕路,他看旁边的大树,躁动的蝉鸣已经不太显现。
街上有人在乞讨,穿着被利器撕破的衣服,上面附着着干透的血,面前没有碗,只是低着头露出一双脏污的手。水焉择原本还想问问陈默是不是走错了,看到乞丐那双干净修长的手,一个转身就将人扶了起来。
乞丐很惊慌,被扶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想着道歉,而是捂住脸。“多谢大爷……”
陈默也觉得这人诡异了,他被水焉择提起来的时候,身段仅次于陈默,他比陈默瘦削许多,腕子纤细如柳。水焉择仔细看了这人好几眼,觉得这应该不是一个普通的乞丐。“兄弟,家里遭难了?”
“不……”乞丐哆嗦着声音,他想挣脱开,却被水焉择抓得更紧。“不是,没有……大爷若是不想施以恩惠,就请放开在下。”
说完,乞丐就觉得有点懊恼了。他读了几年书,骨子里的文绉绉根本就改不掉,哪怕做了乞丐,身上的气节和骄傲还是没舍得丢。
水焉择透过那乱飞的发看人的脸,这小子长得倒不难看,眼眸弯弯五官澄澈,看得出来以前家里对他应该很是宠爱,没什么愁绪。“兄弟,有什么困难直接说出来就是,要是我们能帮忙,一定尽力相帮。”
“多谢大爷。”那乞丐实在是不想跟他们多谈,见挣扎无果后,眼底一片厉色闪过。
随后,水焉择就明显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然后一转眼的功夫就看到乞丐逃之夭夭。
陈默在乞丐转身就跑的一瞬,拿右手去拽他的领子。
乞丐直接金蝉脱壳,穿着泛黄的油绿中衣快步窜到最近的巷子里。水焉择顾不得那奇异的刺麻感,与陈默先后进入巷道。虽然巷道并不很窄,但行动受限,加上路口繁杂过往有拉货的小摊贩让视线更加容易被影响,几经追逐下来,就连陈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跟丢了一个凡人。
“他肯定有问题。”陈默笃定,转身打算继续办正事。
就在两人出巷道的时候,水焉择下意识的感觉到了刺麻地方有点痒,伸手扣了扣。“……”
这一扣,便让整个伤口的皮都变得绵软起来,满手的血让水焉择精神恍惚,他低头看着伤口发怔的时候,陈默已经快速反应过来,回头朝着巷陌深处而去。
乞丐的踪迹很难寻,他们两个找了一整天也没下落。
水焉择的伤口还在腐烂,已经到了如果不抓紧时间处理场面就会变得很骇人的程度。“如果这一切不是梦的话,我想我可能真的惹上了麻烦。”
陈默安慰他:“这世上能对我们造成这种伤害的毒药可不多,我们遇到了对手。”
这已经相当于弑神型的毒药了,如果不稍加制止,这天底下将没有什么能拦住他。陈默转身继续追击,水焉择则留在原地试图用自己的袖子包扎伤口,他站在一条不见光的巷口,今日月光明亮如昼,眼前就是灯笼,其实也没什么。
但水焉择总觉得身后有人,他回头看了几眼,并不能快速分辨哪些是杂物哪些是人。伤口的疼痛逐渐加剧,血顺着衣服濡湿,在外面染上一层深红。
“……”
水焉择听到了一句奇怪的话,扭头看去,只能见到一个模样脏兮兮的小孩,他的眼睛在夜里像是能发光一般。“你……”
小孩走过来,尽可能表现出自己很友善的一面,但水焉择觉得他的演技实在是拙劣,加上月光下的面孔有种扭曲的感觉,只是看上几眼就让人觉得有点奇怪。他直接对那人道:“这不是你自己本来的样子吧?”
小孩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良久之后,他叹息一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之前的那个乞丐?”水焉择皱紧了眉头。
“……”或许他应该表现得再谨慎一点,但这些人实在是太难甩开了,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分秒未歇,如果这个时候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潇洒自在,他估计早就趁势逃之夭夭了。
但他已经没有家了,那个海岛,那片故土与故人,早在他被迫跳入海中时,就全都不存在了。
那海水那么冷,无论飘向哪里,都有无情的刀枪随风而至,他不敢有片刻喘息,只能拼命的滑动双臂,哪怕手臂已经冰冷了,哪怕身体已经僵硬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小孩没有恢复之前的模样,只是低下头去,委委屈屈的说:“我好饿……”
水焉择无奈,低头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对他说:“你看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怪罪你,总不太好,这样吧,你以后不害我,我就救你,怎么样?”
小孩赶紧说:“我保证,我以后绝对不会伤你。只要……你能给我饭吃。”
他好饿,他凭着一腔灭国之仇走到这里,周身空空,心也彷徨,从出生到死,他就只能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