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潮地湿,骤雨并未停歇,淅淅沥沥地落到草木、屋檐、还有石子路,一声贴着一声打在霍郁柏的耳膜上。
Alpha眨了眨被雨水打湿的眼睛,说道:“好。”
对面的纪明堂戴着斗笠,一只手撑在门板上,站在雨幕里,表情冷到了极点。
她不该参与他人的因果,应作壁上观,但她忍不住替阿鹤不甘,为阿鹤叫屈。
霍上校想做什么,有的是人替他鞍前马后,可纪鹤呢?
纪鹤只有孤身一人。
当那位姓顾的中尉找到纪明堂时,她整个人都是茫然无措的。当她再次听到霍郁柏这个名字,才猛然想起了尘封的过往。
那晚风翻过的页码,还有纪鹤在那个本子上写下的名字,一笔一画都穿透岁月、来到她的面前。
纪明堂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该劝一劝纪鹤这个一根筋的傻子。
她重新看向眼前的霍郁柏,拢了拢被雨打湿的长袍,转过头去,说道:“随我进来。”
Alpha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跟着纪明堂走进小院,总觉得这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
或许是曾经路过,也未可知。
纪明堂对他完全没有好脸色,冷淡到有些超出霍上校的预料。
对方是纪鹤的半个亲人,不喜欢自己、甚至讨厌自己,都是应该的。
霍郁柏默默受了,坐在硬木条凳上,良久才开口问道:“纪院长怎么没在约定的地方等我。”
“忘记了。”
没了斗笠的遮挡,纪明堂缓缓转头看向Alpha,眼中愠色渐浓。
“敢问霍上校,纪鹤为什么会在那架民用星际飞船上,是要执行特殊任务吗?”
霍郁柏抿着嘴唇,诚实答道:“纪上士申请调去火曜星。”
“是吗?”
纪明堂不怒反笑,说道:“如果真的是工作调动,怎么偏偏他一个人在那架飞船上。”
“霍上校,你不会不知道他对你的心吧?”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我了解纪鹤的性子,若不是到了没有办法的地步,他绝不会离开你。”
霍上校微微抬眸,像是有些疑惑纪明堂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纪明堂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霍郁柏,Alpha比上次他们偶遇时瘦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都很糟糕。
“是我的错。”
“我没有照顾好他。”
纪明堂冷哼一声,开口挖苦道:“你还是先把自己照顾好再说吧。”
“纪院长,纪鹤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纪明堂站了起来,拿起一把老式热水壶,往杯子里倒了一点水。
“嗯。”
水汽弥漫开来,纪明堂张了张嘴,准备替纪鹤把话说个明白。
就是成了鬼,也不能是个冤死鬼。
“阿鹤很小的时候失了母亲,被乡里送到各对生育困难的夫妇手上。”
“他长得好,年纪又小,本可以在新家庭里好好长大。”
“但他母亲偏偏是个妓女,他又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于是一次次被退了回来。”
“他成了孤儿院里最大的孩子,明明快十岁了,身量却还像个七八岁的孩童。”
纪明堂一边说,一边递给霍郁柏一杯热水,如愿以偿看见对方的表情有些僵在了脸上。
她太了解纪鹤,决不会主动袒露自己的脆弱给别人看,料定霍郁柏并不知道这些事。
“他从没有和我说过这些。”
Alpha听见纪明堂的话,眉心皱得厉害,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
纪明堂像是没有听到对方的话,继续回忆道:“阿鹤他经常带着伤回来,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每次给他上药的时候,这孩子都一声不吭,从没有叫过一句痛。”
“他很聪明,也很会忍耐,可这世道总是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那年祭神会,欺负过他的小孩把他锁在了院子里,他就只能爬到屋顶上偷偷看我。”
纪明堂抬眸,隔着水雾,哽咽道:“霍上校贵人事多,恐怕不记得了吧。”
霍郁柏的灵魂被猛的一戳,淡去的回忆像是洪水猛兽,一齐被释放了出来。
那个被自己接住的小孩是纪鹤。
那个不知道为何而活的小孩是纪鹤。
那个没有来得及告别的小孩是纪鹤。
Alpha半张着嘴,整颗心被揪成了一团,痛得他有些恍惚。
纪明堂观察着霍郁柏的反应,说道:“看来也不是忘得那么干净。”
霍郁柏的喉结上下滚动,嘶哑出声道:“那后来呢?”
对于Alpha而言,把纪鹤和那个受了欺负的小孩联系在一起,是一件困难的事。
毕竟他见到纪鹤的时候,对方已经出落成俊逸的青年,穿着联邦军部的灰绿色制服,与过去可谓判若两人。
纪明堂轻哼一声,继续说道:“阿鹤参加了星际联考,所有人都劝他放弃联邦军校,可他还是要去。”
“我不知道联邦军校对于一个没有信息素的Beta而言,有多么寸步难行,但霍上校经历过,一定会知道。”
霍郁柏想起自己对纪鹤说过的那些话,想起纪鹤说自己对他有偏见。
那时的他懒得去思考,对方为什么会如此执着,更不会想到纪鹤执着的源头会是自己。
“星际联考的第一名,可以有无数条阳关道,可纪鹤偏偏要一条路走到黑。”
“霍郁柏,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Alpha心口一疼,一股无法言说的酸涩涌了上来。
“我……”
纪明堂吹了吹热水,喝了一小口来润润喉咙,继续说道:“霍上校,你真的喜欢他吗?”
“或者说,你真的在意他吗?”
“还只是因为失去了,在我这里故作姿态?”
霍郁柏激动地站了起来,想为他的爱辩解,却被纪明堂递过来一个陈旧的本子。
“你不用着急为自己辩驳。”
“你深情还是薄情,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霍上校既然来了,就好好看完纪鹤这么多年想对你说的话吧。”
Alpha垂着头,双手接过那本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日记,翻开了第一页。
那上面的时间,是纪鹤和霍郁柏初遇的日子。祭神会上惊鸿一瞥,是纪鹤种下心魔的开始。
屋外的雨还在下。
纪鹤的字迹从一开始的青涩变得成熟,无数个日夜,无数句想对霍郁柏说的话,终于在此刻得见天日。
那种浓烈而持久的感情,在暗处生根发芽,在Alpha不知道的地方长成了参天大树。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要把霍郁柏的心揉碎了。
他何德何能,配得上这样的爱。
Alpha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出一声无比绝望的嘶吼。
霍郁柏用手将那本日记贴在他的心口,另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捶打着墙面。
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差点弄脏了纪鹤的笔记本。
“对不起。”
男人紧抿住嘴唇,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他在哪里只要努力都能得到高分,偏偏在爱纪鹤这件事上是不及格。
“纪鹤。”
隐忍的泣音裹在雨声里,浓重得像让人无法呼吸的潮湿雾气。
在这样痛之又痛的境地下,霍郁柏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
他对纪鹤岂止是喜欢,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对方。
人群往来,霍郁柏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往前走去。忽然,一个戴着羽毛耳环的Beta青年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Alpha愣了两秒,瞳孔一缩,快步追着青年的背影而去,下一秒对方刚好转过身来。
他们在人潮中短暂地四目相对。
希望的火苗被狠狠掐灭,霍郁柏的笑僵在了脸上。
青年伸手拨弄着耳朵上挂着的羽毛,歪着头向一旁的母亲撒娇道:“昨天那家的蒸饼好难吃啊,我只放了半小时,硬得跟石头一样。”
“你啊,怎么这么娇气。”
Alpha愣在原地,喉头莫名一涩,盯着那个与纪鹤有七分相似的背影乱了心神。
“纪鹤,你到底在哪里?”
在偷来的三天里,霍郁柏没有找到纪鹤,倒是首都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霍上将动了怒,派顾朝闻来把Alpha带回二号星。
两肋插刀的顾中尉,被自家老爷子骂了个半死,开着机甲来找霍郁柏。
远山碧树,层叠交织,往来游人不断。
“该说不说,这地方真漂亮啊。”
顾朝闻动了动脖子,仰起头去看头顶的碧叶如盖,泡在钢筋水泥里长大的他很少有机会见到这样的风景。
原本停在枝头的白羽鸟歪着脑袋盯着陌生的Alpha,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顾中尉很快锁定了Alpha的位置,快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这里的原住民大多是Beta,闻不到信息素,无法察觉到空气里弥漫着来自Alpha的柏树味道。
“霍郁柏。”
顾中尉一脚踹开门板,S级Alpha信息素威压真不是开玩笑,他觉得自己膝盖猛然一软,差点没有站稳。
“你这回可把我害惨了!”
直到顾中尉进到房内,才察觉出不太对劲。
这不像是信息素威压,更像是Alpha在易感期对其他Alpha的排斥反应。
“霍郁柏?”
顾朝闻又叫了一声。
霍郁柏双眼紧闭,皮肤微微发烫,但还不算完全失去理智,颤声说道:“抑……抑制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