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过去带着一个人的生命戛然而止。
一共两张大作文本纸页,秦典的字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日积月累下字迹变得很淡,加上错别字和拼音,辨认的过程甚至有些滑稽。
但其实秦典的字很好看,他记得小时候郑庭酒还说过不要我教就让秦典教你写吧。
不过现在来看,一笔一划都很稚嫩,是专属小孩子的字。
他童年的小伙伴没能长大,字迹被留在了过去。
她童年唯一的小伙伴得以在八年后,凭借着文字的力量与她重逢。
久别重逢,听见纸张里尘封的心跳。
凌初一一动不动坐着,脑子发麻,发空,无法处理信息。
无法思考,无法感怀,无法想象。
郑庭酒还当真说对了,他又想抽烟了。没什么瘾,但还是在很多瞬间还是可耻地觉得有用。
凌初一起身去找外套,坐久了腿麻,站起来就是一个踉跄,摔倒在沙发上。
不疼,清醒过来了。
重新坐回去,检查信件,还有信封。
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碎片跟随他的动作轻飘飘飞了出来,温柔地落到桌面上。
在看清是什么的一瞬间,凌初一全身血液倒流,急促的热与恐涌向他的大脑,难以置信的荒诞感重锤般砸向太阳穴,嗡嗡作响。他不得已伸手捂了耳朵,缓解突兀的耳鸣。
碎片没有焚烧的痕迹,是被人为撕毁的,沿着上面的字被粗暴撕开,却又精心留下了仍可正常阅读的一部分内容。
秦典拿到了。
秦书的证据。
不但拿到了,还放进遗书中仓促留了下来,所谓的“证据”赌上两个人的性命和秦书数年的惶然姗姗来迟,在此刻只剩一张碎片,滑稽得让人觉得无措。
早就被拆开了。
被拿走了,被拿走了,被拿走了。
为什么呢?
碎片正面是秦书本人的一些身份信息,包括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还有被复印的各类证件的一角,背面的字更多,内容清晰可见:
“徐覆吾,落华人,前落华市副市长,分管全市涉外工作。上个世纪初,徐家是最先响应实业救国的一批企业家之一,后因战乱,徐家老小出国避难,数十年间接济无数国人,徐家青壮年则投身革命,包括徐覆吾本人。和平年代,徐家出资建过百余所学校,资助近万名学生一路求学。徐家世代善行在徐家出事后被刻意隐去了相当程度的一部分,理由是徐覆吾涉嫌勾结境外势力,暗中操纵落华新区进出口贸易管理,以官护官,谋取私利。
共计二十三家企业受人指使联名举报,来往交易金额高达数十亿元,以下是部分伪造的政府文件内容和二十三家企业交易信息——”
戛然而止。
再一次戛然而止。
太荒唐了。
凌初一用力吸口气,撑着桌子站起来,两步走至玄关处取下外套,摸出手机,一共四个未接电话,全是郑庭酒打来的,从二十分钟前开始,每隔五分钟一个。
视线短暂停留,又在下一秒猛地收回。凌初一手上动作没停,下滑,下滑,找到一个号码,拨出去。等待。
“初一,你最好看清楚现在是几点。”电话被接通,男人的声音低沉和缓,尾音带上一丝无可奈何,像是在责备不懂事的孩子,“这可是你主动联系我的,而且我接了——下次可就是我打给你了。”
凌初一恍若未闻:“秦典的遗书,你早就拿到了?什么时候?”
“啊,那个,我不记得我拿过小朋友的遗书。那可是我特意给你留的惊喜彩蛋,拿走了还有什么意思?别担心,遗书是真的。”
男人从鼻腔中溢出一声轻蔑的哼笑,话音中传递出显而易见的遗憾,“但还是可惜了,不够惊喜,我原本的打算是让你和你亲爱的老师一起重温过去的。”
让李舒亲手打开她早就被洗劫的惶恐与妄想,肯定比凌初一一个人打开陈旧的故事来得有趣。
凌初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有人垫在了“惊喜”落地之前,缓冲了李舒和秦典的痛苦碰撞到一起的无可奈何。
“我没有想到。”
“还好还有小朋友留的宝藏,还喜欢吗?”
隔了两秒,凌初一又轻声说了一遍。
“我没有想到。”
“没关系好孩子,告诉我,小朋友都写了什么?”
“……秦书。”
“哦,没错,我依稀能记起……她似乎试图给秦书道歉,渴望用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为她亲手杀了秦书道歉……好像是这样,还有吗?”
温柔的声音中,如蛇蝎般冰冷的气息缠绕,生长,收缩。
凌初一手一抖:“……什么?”
男人微笑着,好脾气地重复问:“还有吗?”
声音发木,艰难组织语言:“秦朗照。”
“这个名字有点陌生,我记得她是叫……蒋御楠?她可是个真是个漂亮得令人伤心的洋娃娃,今年生日我还给她送了礼物……”
蒋御楠。
原名秦朗照。
光是读到这个名字,都能想象到秦书取下这个名字时的期盼。
凌初一觉得难以呼吸。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蒋御楠是秦典的妹妹,他在过往数年里,孤注一掷地相信秦典声称的“有一个想见了很多年的人”,却找不到两个人会有任何交集的可能,于是几乎要生出秦典从未提过的幻觉来。
没想到。
又是,他没有想到。
“现在你知道了。初一。”亲昵的语气,“你这么聪明,要不要继续猜猜,把蒋御楠当眼珠子捧着长大的蒋家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一脚踩空。
手机传来新的电话打进来的提示音。
凌初一一把挂断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着急唤道:“哥!”
“小初一。”
极速下坠的缺氧,风声卷进耳蜗的嗡鸣。
然后被人接住了。
“我……”
空气争先恐后涌入肺部,爆发出剧烈的呛咳,压抑为不成字句的闷哼。
“我今天晚上和你说,有两件事,还记得吗?”
有吗?
好像是有。
思绪模模糊糊,郑庭酒的声音也模模糊糊。
“现在要告诉你第二件事。”
什么?
“凌初一,我很喜欢你。”
郑庭酒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你要不要考虑,和我在一起?”
……
客厅窗帘没拉。
凌初一走过去,借着月光看到茶几下铺了新的地毯,上面睡着两个轮廓模糊的抱枕,如果明天是个晴天的话,阳光落在上面一定很明亮,很温暖。
茶几也换了,从装饰走向实用,看大小……好像很适合两只手都放在上面,自然又舒展地写字。
不过现在茶几上依旧没有放什么东西,显得很空,连最容易堆东西的沙发也是这样,上面只有一个黑色书包。
……郑庭酒不是很喜欢待在客厅。
房间门缝透出微弱的光。
走过去,推开门,暖洋洋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的主人坐在床上半靠着枕头,屈起的腿上放了个平板。
慵懒散漫,像是下一秒就要睡着。
听见动静,郑庭酒抬眼望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弯了眼。
凌晨两点,登堂入室,本来应该有点尴尬,但看见郑庭酒那么笑,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凌初一跟着他笑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我是不是应该先敲门?”
“不用,外套挂椅子上。”郑庭酒语气自然,盯着凌初一挂好外套,然后张开手,“过来。”
凌初一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他。
这一刻有点像今天晚上走廊上仓促又早有预谋的见面,不过此刻他没有抱着沈旌祺,没有若无其事朝那个朝思暮想的人随意点点头,而是迎上郑庭酒的目光,慢半拍意识到他们今天晚上原来差了个拥抱。
于是他也就那么做了。
结结实实抱上去,身体与身体撞在一起,郑庭酒穿着浅色的家居服,完全柔软,完全温暖。
完全明亮。
……还有沐浴露的味道。
凌初一趴在他怀里,问:“你知道我会过来?”
“你一句话不说把我电话挂了,我就知道你会过来了。”
“你怎么不担心我进不来?”
“我不担心。”
“郑庭酒……你哄我呢?”
“是为了哄你,但不是哄你的。”
凌初一又说了句什么,这次没听清,他的声音闷在里面,说话间热气全往郑庭酒身上喷,郑庭酒扒了扒他的头,没扒动,只好笑着稍稍坐直,双手穿过凌初一腋下把人架起来一点,低头看他:“坐起来,好好说。”
“……我起不来。”凌初一全身都在用力,往下重新压在人身上,耍赖耍得快不像他自己了,“我太累了。”
郑庭酒笑起来:“嗯?”
凌初一不动,也不说话。
太累了。
真的好累啊。
再给抱会儿吧哥。
郑庭酒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也不动了。
就这么抱着吧。
就这么抱着——抱到某个时刻,凌初一骤然睁开眼,率先看到的就是一张近在咫尺的睡颜,温暖的躯体在他身下跟随呼吸微微起伏……
今天梦这么真实?
靠!
凌初一弹射起飞,慌乱之中只憋出了一句脏话,没想到两个人都在床边,这么一躲直挺挺就往床下掉,郑庭酒眼疾手快伸手来捞,凌初一立马抓住他伸过来的手。
……这次没捞到。
手是伸过去了,郑庭酒全身上下都被压麻了,压根没使上劲,就这么硬生生被凌初一拖了下去。
砰!!!
人连被子砸在地上。
一床被子
两个人。
十秒的沉默,消化这尴尬得令人头大的场面。
“疼不疼?”
“没事吧!”
“我没事。”郑庭酒无奈,“放开我,让我看看。”
被拽下来的一刻,凌初一当机立断松了手,转而把他抱在怀里,抱得死紧,郑庭酒本来想着起码给人护住脑袋,结果愣是没能把手抽出来。
“不疼,又没多高。”凌初一放开他,大喇喇躺地上盯着给他检查脑袋的郑庭酒,郑庭酒动作很慢,凌初一被他半抱在怀里,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你摸什么呢?我今晚没洗头啊!”
“知道了,我就是被你压麻了有点使不上劲。”郑庭酒拍拍他的头,“行了,别睡地上,起来。”
太尴尬了,不想起来,甚至还想转过去,把头往地里钻。
凌初一磨磨蹭蹭:“地上也不凉……”
“压着被子了,当然不凉。”
“……”
“你什么时候盖的被子?”
“我动都不能动,肯定是你自己盖的。”郑庭酒坐在床边,两只脚踩在被子上,眼底装着困倦和笑意,一错不错看着凌初一。
凌初一抹一把脸,爬起来了。
他睡着了还给自己拉上被子呢?
多自觉啊。
“郑庭酒,我今天晚上真不是过来找你睡觉的。”顿了顿发现不对劲,“……这么说好像显得我特别猥琐。”
半秒的安静后,两个人哈哈大笑。
等凌初一慢慢吞吞把被子捡起来,郑庭酒收敛笑意,轻声开口:“你梦见什么了?”
凌初一眨眨眼,疑惑地“嗯”了一声。
“记不清了?”郑庭酒抬头看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你出了很多汗。”
凌初一是被惊醒的,一瞬间紧绷的肌肉和慌乱的呼吸让郑庭酒跟着醒了,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人就搞出这么大动静,闷着头往地上砸。
“……我去洗把脸。”凌初一抹了把汗,扭头就走。
卫生间里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天色,凌初一看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又直勾勾盯了一会儿他之前留在这儿的牙刷。
刷牙刷到一半郑庭酒进来了,意外地挑了一下眉,又若无其事垂下眼,没什么边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