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怎么和你说的?”
湿衣服贴墙,一瞬间突兀的凉意强行荡平了郑庭酒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思绪。信息太多,他觉得自己的大脑有些思考过载,偏偏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仍然平静而清晰:“小初一,所以605的负责人是你是吗?”
没得到回答,郑庭酒了然于心地点点头:“那你们认识的程度比我想象的要深。”
凌初一一惊,手上的力道未松,声音却低了下去,好像他才是被提着领子的人,他轻声叫对方的名字,“郑庭酒”三个字被他念得皱巴巴的。
郑庭酒安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半晌,郑庭酒妥协道:“……他和我说605病房里是他认的母亲,是他的朋友。我提出替他联系负责人,他给我说了你的坏话。”说到这里,他停了几秒,又若无其事说下去,“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说的是你,在今晚之前,也不知道你们认识。”
缘分果然是一场不幸的灾难。
凌初一的信息被南嘉保护得严严实实,他在国外那几年竭力想通过搜索或是打听任何有关凌初一的消息,都被有意无意地阻拦。曾经最接近的一次他与朱昼阿姨重新取得了联系,又被轻而易举地切断。
没想到意外把祁愿送来他身边,他却在阴差阳错中闭口不谈。
“他说我什么坏话?”
“……他说你不好沟通。”
凌初一愣了两秒,笑起来,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郑庭酒沉默地盯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会,看着凌初一突然伸出另一只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还和你说了什么,秦典是吗?”
视觉被进一步削弱,其它感官被无限放大。他们之间隔得太近了,凌初一呼吸很重,毫无保留向他压来,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一丝菠萝的甜味,伴随着湿漉漉的空气争先恐后钻进鼻腔,被生拽着的领子在后颈磨蹭出细细的疼,强迫他认清眼前这亲密又荒诞的场景。郑庭酒轻轻眨眼,眼睫在凌初一的手心受阻,凌初一的手又湿又凉……和昨天晚上不太一样。
郑庭酒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气,感受到冰凉的酒味涌入他的所有感官,被搁置的疲惫感也一拥而上。
“我主动去问他的。我本来是想让他帮忙查,很巧,他告诉我他认识秦典。”
“……你骗我吗?”
“没有骗你,我问他的时候……”
凌初一直接打断:“他告诉了你什么?”
“你很怕我知道。”郑庭酒终于伸手,用了点力拽下禁锢住自己衣领的那只手,覆着他眼睛的是左手,郑庭酒没继续和他较劲,只是握着手中的那只手,轻轻捏了捏,声音放轻,几乎成了呢喃,“为什么呢?”
凌初一固执地问:“他告诉了你什么?”
“长宁湖,秦典的尸体从长宁湖打捞起来……你当时在现场吧?祁愿说是他报的警,案子最后以儿童失足落水很快结了。”郑庭酒说,“他说他就住在新巷,我问他秦典是不是被住在新巷的人害死的,他默认了。”
郑庭酒的语速加快,在僵持中带上一丝火气:“但其实我说错了,秦典本来就住在新巷,对吗?你背着我去新巷找她,背着我去到尸体打捞现场,背着我参加了她的葬礼,背着我卷进她的死亡……”
他的语调不受控制的上扬,胸腔剧烈起伏,面色染上一丝绯红,向来冷淡平静的情绪被挑起,还未发作就被一捧冷水浇灭——
凌初一很轻很轻地开口:“那你为什么要走呢?”
好像一声巨响后天地都陷入了一刹的安静,空气一瞬间被抽空,令人窒息的死寂蔓延,静得犹如坟冢。
“郑庭酒。”凌初一说,“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联系,又为什么要突然回来。”
他颤抖着重复了一遍:“……为什么,你要回来?”
我从你回来的那天就开始疼,我每天都在疼,我要小心翼翼地确认你是谁,确认我是谁。
我要想你为什么走,要想你为什么回来。
要想你下一次什么时候走,要想你怎样才可以不走。
要想你为什么要管我,要想你为什么要靠近我——香水的味道,外套的温度,清冷温柔的声音被手机听筒过滤的模糊质感,呼吸打在颈侧的轻微颤栗,手指交叠时的冰凉琴音,看不到的日出,还没吃到的晚餐,说不出口的抱歉。
好喜欢。
好喜欢郑庭酒。
郑庭酒,你回来干什么啊,你要是不回来,我就算烂到地里,烂到泥里,烂到骨头都发出腐臭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只需要担着我自己,轻飘飘一个人,怎样都不可惜。
偏偏你回来。
让我幸福,又让我觉得疼。
只要,只要你告诉我……
凌初一慢慢收回手,手抖得不成样子,他轻轻捧着郑庭酒的脸,摩挲他发红的眼角……他们靠得那样近,近得他可以在黑暗中看清郑庭酒眼底破碎的情绪,听到郑庭酒的声音在咫尺响起。
郑庭酒闭上了眼,轻声说:“超过三个问题了。”
控制不住的颤抖停了下来,呼吸也停了。
凌初一笑起来,笑得站不直,他死死拽住郑庭酒的袖子维持站立的姿势,温顺地低头靠在郑庭酒的左肩,感受到郑庭酒凸出的肩骨硌到伤口,痛得发麻。
“前天晚上,你问我动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起你,我当时脑子不清醒,没有好好答。”凌初一笑着说,“我这次动手没来得及想,更以前的时候,都想起来了。”
每一次动手前都会犹豫几秒,忍不住去想要是他的庭酒哥哥知道了会不会很生气,他要是死了郑庭酒会不会很难过。
另一个声音就会在旁边冷冷说“就你犹豫这几秒够死好几次了”,然后下一秒声音的主人就会迅速出手,直接攻击他的要害。
在医院躺上十天半个月,下一次还是不长记性。
想起那些深深浅浅的疤,郑庭酒连声音都有些抖,在黑暗中骤然加快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你想起我了你还和人打架?你还不要命?!”
那么……你在生气吗?
“郑庭酒,你不回家。”凌初一开口,说完前半句后突然觉得很有意思,又笑起来,“后来我就想,如果我死了,葬礼总有人通知你,你总会回来吧?”
凌初一深吸一口气,声音一瞬间哑了:“可是先生走的时候你都不肯回来啊……我就想你大概是真的不要我了吧。”
郑庭酒浑身僵硬:“……我没有不要你。”
“是,你是什么都不要了。走得挺干脆的,家里那么多东西都不带,留给我你明天就会回来的幻觉,多漂亮啊。”凌初一的声音越来越哑,最后变成哽咽,“郑庭酒,新家很漂亮,为什么还要用原来的密码?你连家都不敢回,你凭什么啊?!”
郑庭酒颤抖着手想去摸他的脸,水珠从淋湿的头发滑落在他的手心,一手冰冷的潮湿。刚想开口,凌初一就直起身,躲开了他的手,向后退去,重新靠在玄关柜上。
两步的距离,犹如天堑。
“你问我为什么……你不是想知道秦典是怎么死的吗?是我害死的,她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但是我连警都没敢报,就是这样。”
凌初一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像是麻木到已经心死。他小心翼翼,提心吊胆,盯着这么个“游戏”诚惶诚恐,爱恨嗔痴都被郑庭酒一句“超过三个问题了”给碾得破碎,碎在喉咙里。他突然觉得好冷,冷得骨头缝都在疼,只好蹲下身,自暴自弃继续说:“尸体捞起来的时候都泡烂了,我是在现场,我知道她的尸体会从长宁湖被打捞起来,我是特意去看的。我得记住她的死,记住我是幸存者,我……”
说不下去了。
后面的事他其实根本记不住,不知道是昏迷了还是大脑受不了给他屏蔽了,再有记忆的时候就是他每天都躺在病房,从早躺到晚,闭上眼睛就能看到秦典的尸体,小姑娘漂亮的眼睛在眼眶摇摇欲坠,浮肿发白的皮肤和肌肉剥落,露出森森的白骨。
头晕,耳鸣,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好像一下就被拉回十岁的盛夏。
浓郁的,热烈的,自由的,腐烂的,腥臭的夏。
郑庭酒升上初中后,家里最大的变化是初中生的晚自习——凌初一当然不干。
八岁以前,凌初一一天到晚的时间几乎都在家,他待在家里乖乖上课,乖乖长大,生活平静得到了单调无聊的程度,他未有所觉,只是等着郑庭酒放学回家——早上醒来眼巴巴等郑庭酒中午放学,午觉睡起来又眼巴巴等郑庭酒下午放学,现在多了晚自习,凌初一好一通闹腾。
没想到最后闹腾的结果是他被送进了学校,他怕得要死,怕全然陌生的环境,怕每个人对他好奇的眼神,怕他凶巴巴的同桌;他甚至怕上下学路上的鸣笛,怕行色匆匆的人流,怕小摊小贩的叫卖……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害怕,遇到屁大点事都要哭。
……但是郑庭酒说,哥哥是哥哥,先生是先生,阿姨是阿姨,小初一,你自己去交一个朋友。
秦典是凌初一的第一个朋友,承载着他对学校的好奇,对人与人相处的学习,对心心念念的雪的期盼。
小升初考试后的那个夏天,他几乎每天都和秦典待在一起,窝在李舒的教师公寓里看电视、打游戏……郑庭酒太忙,凌初一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晚上在李舒家睡着了被郑庭酒抱回去,结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郑庭酒却已经不在家了。
他哼哼唧唧地抱怨,朱昼阿姨就笑眯眯说去找你朋友玩,郑庭酒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别打扰他。
然后他的朋友死了。
就在夏天,就在新巷。记忆中的男人连脸都回想不起来,只是满面獠牙的怪物,男人狞笑着把他绑在一旁的椅子上,当着他的面施虐。漂亮的宝石沾满鲜血,强迫秦典一颗颗吞下,女孩疯狂的尖叫和他崩溃的哭声混合在一起,在他心上刻上一生的疤。
那是他十岁那年受过的最重的伤,伤疤一直长到十七岁的黄昏。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意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恍惚间只觉得好像有人闯进了这片血腥的地狱,他落入了一个温暖带着淡淡香气的怀抱,他以为是终日挂在嘴边的庭酒哥哥,没想到是此后数年的噩梦。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周,可以叫我周先生,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看不见吗?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比起秦典受到的折磨来说算不上什么吧?”
“你猜现在是什么时候?如果有人要来接你的话,为什么现在还不来?”
“知道秦典为什么被惩罚吗?如果不是你,她或许已经在预习初中知识了,初中生呐,多稀罕。”
“外面下雨了,能听到吗?”
“有人竟然想救你,小朋友,你真是太有意思了,我有点舍不得让你就这么死了。”
“我在长宁湖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到时候,记得来看。”
秦典的死给他带来了从心理到生理上的惨烈打击,在病房里的时候他每天都哭,看见郑庭酒也哭,看不见更是哭。
郑庭酒当时初三,分身乏术,最后只好为了他放弃了去学校。
……其实他听到医生和郑庭酒说什么了。
“我们很怀疑凌初一是受了某种惊吓,但是你也看到了,他不配合,根本没办法沟通,还是只能你先把他带回去,试着静养一段时间,情况好一点的话,我们会安排更专业的心理医生上门和他沟通。”
郑庭酒带他回家了。
郑庭酒回家了。
大半年的时间里,他什么都不用想,哪里都不用去,只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安安静静长大。
时间好像被拨回了两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没有经历死别,他的世界里纯粹得什么都没有,被豢养在华丽的城堡里,那里的每个人都爱他。
郑庭酒那时候时不时会问他“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有的。
回忆突然被撕开了。
“别怕。好了……小初一,别怕。没事了,没事了……”郑庭酒半跪在他面前,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声音放轻,温声哄着,“……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少年与青年,两个郑庭酒的声音奇异地重叠了。
凌初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就差一点。
大半年的陪伴足以化开一个孩子所有的不安与惶恐,就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