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已经和平了很多年，许多人是没见过地狱的。
就连带兵的何兰春，也只是在家族的荣耀传说里，听闻过那是多么多么惨烈。
法蒂玛的士兵埋伏在卡尔本峡谷两侧，他们从看着何兰春的队伍来到峡谷，到最后一个士兵通过峡谷。他们按兵不动。
或许何兰春也清楚走峡谷这条路会有危险，但她别无选择。谁让北境有那么多山脉、沼泽、冻土，它们都不能支撑大军过境呀。
更何况大峡谷是那么宽阔，就算子书昭有十万兵马，也不能完全阻断它。
太女殿下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呢？她需要整装军备的时间，还需要接近人体极限的急行军，才能比她先到达峡谷，这不可能的吧？
他们是傍晚在峡谷以南数公里的地方安营扎寨的。今天是来不及赶到叶尼塞了，但好歹整支队伍全须全尾通过了峡谷。
兵士们点燃携带的干柴，夜风渐起，他们需要一点温暖，也做些饭吃。
马蹄声和金铁碰撞的声音便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前军精锐和何兰春的大帐更近，后军被偷袭的混乱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传过来。
但战斗一旦开始，便不受她的控制了。
大家都太久没见过战争了，兵卒们也是人，他们会害怕，会逃跑。他们像第一次见到夏天烈焰的蝉，吱哇乱叫起来，然后很快死去。
子夜将近时，子书昭和法蒂玛在士兵们的簇拥下翻身下马，他们点起火把，照亮这片被死神光顾的战场。
低洼的地方叠了几层尸体，火光照出他们或惊惧或迷茫的表情，脸上的鲜血被染成橙色，看起来温暖又迷人。
但倒下的不只有敌方的士兵，也有萨麦尔的残部，他们脸上的愤恨，将她送上血与火的王座。
子书昭轻轻叹了口气，替某一个人合上眼睛。
萨麦尔、她，值得他们丢掉性命么？
子书昭和法蒂玛自己身上也有伤，她们坐进何兰春支好的大帐。里面的炭火已经在慌乱中被踢翻，伊莉娜为她们重新点燃。
几个士兵押着被五花大绑的何兰春进来，把她扔在地上。
子书昭端坐在主位，脖颈上的青筋崩得很紧。
“威利亚侯爵，你可知未得我的命令私自调兵南下，一律视为谋反？”
子书昭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兰春一脸灰败的垂着头，不看君主的眼睛。
“与维希斯、沈宓共通，策划谋杀军事大臣萨麦尔将军，你可认罪？”
“……陛下…”
子书昭眉头一蹙，摇了摇头。
君王的宝剑架上何兰春的肩膀，“安萨尼亚律法在上，我在此将你就地正法，以慰萨麦尔亡灵。”
她的长剑由最优秀的工匠用最坚硬锋利的金属打造，何兰春只感觉到自己飞了起来，然后视野陷入昏暗。
鲜血喷溅，温温热热的贴到法蒂玛和她的几位部下脸上。
他们只觉得大快人心，欢呼起来，子书昭和维希斯一起默默走出营帐，没人注意到她咬紧的牙关。
战场需要打扫，防止瘟疫出现。骑兵被砍杀了，但他们的战马还留下了很多，它们比他们还要值钱，需要好好安置，这都需要人力和时间。
夜色正浓，子书昭撑着伊莉娜的肩膀，行走在营地内。士兵们各自有忙碌的事，见了她只是停下来，行一个礼，见她与伊莉娜一起，并未多问。
伊莉娜搀扶着她，靠坐到营地外缘的一块山石上。
好在现在血腥味充斥着营地每一个角落，不然早就让人发现不对劲了。
子书昭的信息素失控了。
没想到曾经最让她厌弃的肮脏的信息素，反而在此刻给了她最好的掩护。
从下午埋伏到现在，她一直需要出现在人前，虽然带了特制抑制剂，但没有注射的机会，只能咬牙忍到现在。
伊莉娜心疼得不行，赶紧掏出抑制剂，让她闭目养神。
子书昭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伊莉娜耳尖一动，身后的密林里传来一种异样的风声。
“殿下，有点不对劲……”
话音未落，一支弓箭破空而来，颤抖着钉入伊莉娜的手臂。
“啊——”
“伊莉娜——来人，有刺客！”子书昭反应迅速呼喊起来，同时拉起伊莉娜转移到石头背后去。
“你怎么样？其他地方有没有伤？”
伊莉娜捂着手倒地，痛得发不出声音。
好在他们离营地不远，很快有一小队士兵闻声赶到，追进森林里去。
子书昭顾不得自己头疼，搀扶起伊莉娜，去随行医师的帐中。她只有伊莉娜了，她承受不起。
取出弓箭的手术需要安静清洁的环境，子书昭只能回自己营帐等待。
很快，那人就被捉回来。
她脸上蒙着面罩，子书昭看到她没有老茧和伤口的手，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先把侍从和士兵都支了出去。
法蒂玛看着殿下苍白的面色，很不放心，但也拗不过她，只得把刺客又绑紧了一圈，退出帐外。
子书昭强忍着身体的不适，上前去取掉她的面罩。
那双黄金瞳瞬间缩成针尖。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何婧媛，你想干什么？”
她看着那双充血的眼睛，明知故问。
她想起来那日为弟弟办理入学手续，在公学外大道上遇到何婧媛和禾聿，禾聿一脸无奈地弯着腰哄她、向她解释、逗她笑。她不愿意承认，她嫉妒了很久的。
“你应该庆幸没有射中伊莉娜的心脏，否则我会很难办，”太女殿下垂下头，“我答应了一个人，要放过你。”
从那双眼睛流下一行血泪。
“……是阿聿姐姐吗？她跟你一同来了么？”
“是。但禾聿已经失踪很久了，我以为你会知道她在哪里。”
何婧媛的眼睛被破裂的毛细血管蒙住，已经有点看不清子书昭的表情了，但她终于笑了起来。
“是么？你也喜欢她？”
何婧媛听到了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这番推理对何婧媛来说太简单不过了。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喜欢姐姐是正常的，如果是一个omega喜欢上她，那就更正常了。
“你的营帐应该非常干净整洁，可是……我一直能闻到一种奇怪的血腥味，像信息素……”
“我也是alpha，不管是什么味道，离这么近，omega的信息素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你也应该庆幸那些士兵不敢离你很近。”
子书昭的声音恢复镇静。
“你这样求死没有用，我不会杀你。”
“难道你以为我会隐瞒世人一辈子么？帝国又不是没有过omega登基。”
轮到何婧媛沉默。偷偷跟着母亲来这一路，她已经听到过很多消息。
她很难想象，如果她是子书昭，没有妈妈的爱，没有姐姐的爱，她要如何活到今天。
子书昭倒觉得和她这种小动物似的人说话，很舒服。
“你给我讲些你和禾聿小时候的事，然后我放你走。但你们何家的爵位还是会依法削去，贬为平民。”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这不是施舍，我说过了，这是我答应禾聿的事。她想让你活下来。”
“让我从杀我母亲的人手下苟活么……”
“虽然她死在我手上，但并不是我杀了你母亲，我知道你明白。”
何婧媛不想明白。
她和姐姐，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姐姐早就知晓母亲的计划了么……她一定是用了什么东西交换，才让子书昭放过她。她的衣服口袋里，还放着那个姐姐托人送给她的小机械人。
她为什么不能永远当小孩子呢？
她想念姐姐曾经湿润又清澈的眼睛，想念夏天一起捉过的甲虫，想念冬天偷偷塞进姐姐衣领的那把碎雪，甚至想念姐姐管教她学习时蹙紧的眉头。
“殿下，你杀了我吧。”
子书昭还是摇头。
“你走吧。我也不想听了。”
子书昭割开了捆缚她的绳索。
何婧媛抬起手，用衣袖擦干眼里流出来的血水。视野还是蒙着一层雾雾的红，殿下的眼睛变成了橙色。
“我恨你们。”
“让我把妈妈的身体带走吧。我保证从此消失，再也不出现在你们面前了。”
她要离伯兰城远远的，离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璀璨炫目的权柄远远的，它们会把人变成怪物，她的姐姐已经被吃了。
子书昭见过禾聿哄她的样子，知道禾聿记得她的所有作息表，知道禾聿每年都为她准备亲手做的礼物。
何婧媛让禾聿能安稳度过少年时期，让她没有长成那种苦大仇深的样子。
何兰春很忙又很严厉。她们相遇后，媛媛几乎是她带大的，小孩喜欢吃什么零食、穿什么衣服、看什么书……都跟着姐姐学。
禾聿曾经自嘲地想过，说不定何婧媛这么萌的小姑娘也分化成alpha，也是她潜移默化的。毕竟她就是个被改造出来的alpha，不伦不类。
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她回家去，还能看到媛媛的笑眼。这张白纸从很早开始，就被她画上专属的颜料了。
何婧媛是特殊的。禾聿也早就反应过来，所以她骗一点媛媛的零花钱，用来欺骗自己。
现在这个人要主动离她而去了，子书昭却开心不起来。
她不想这样卑劣的爱一个人。
“好，我给你。不过没有其他条件。”
但何婧媛已经下定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