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聿陷入了世外桃源的幻梦中。
部落的人们不知道她们是在挖凿他们敬爱的土地和山神,她们每日从矿洞回到部落,为他们治病、给他们传授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比如少吃生肉生水、怎么保存火种带着火种迁徙、分化期怎么平稳度过……
作为回报,族长为她们安排住处、提供食物。
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晚躺在桦树皮搭建的屋顶上看星空。
艾利身上的旧伤都好得七七八八了,早把谢利夫抛在了脑后,天天听沐佳讲她的前队长的旧事。
禾聿耳朵都快听出茧子,在她们的嘀咕声中,她初步设计出了矿洞的建造和开采方案。
春去夏来。
河流里残存的冰都回天上去了,这是一个渔猎部落,他们也要准备启程回更北的森林里边去。
和族长他们告别的前一天夜晚,禾聿又走到了那群树桩前,和他们说话。
“我应该这么做么?他们待我们很好,我们每天都有鲜美的鱼肉吃,有鹿皮制的蓑袍防风。我能让他们从天上来到污泥地间么?”
“为什么不问问他们呢?”
“没有人会愿意离开他们的白云、河流、湖山,更何况这不是离开,这是背叛。”
“我们要把山挖出大窟窿,取走祂的结晶和心脏,建造矿洞和运输系统,要杀死这片森林。族长他们不会答应的。”
“明天他们就会走,等他们走了,你们悄悄开采不就行了。”
“他们还会回来,夏天太短了。”
“但那时候你们的矿洞已经修好,从外面调配的工人们也悄悄进山,山脚的工厂已经开工,他们能做什么?你们有强力的弩机和炸药,他们能如何呢?”
禾聿摸了摸胸前的蓝绿色石头项链,这是一个族人送她的,她教她做出了更方便开合、更坚固的桦皮盒子。
“我的发明,第一次就要用来对付他们么?”
“你不是已经对那个商人用过了么?难道你认为他的性命比他们轻贱?”
禾聿沉默了。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商人把山洞方位透露给教会,挡了你们的路,族长他们如果阻止你们开采矿脉,有哪里不一样?”
“……”
“我再也不研究武器了。”
“那么你要如何保护自己,保护信任你的工人们?你明知道殿下和教会迟早会对抗起来,他们各自拥兵自重,你们人少,要怎么才能在风雨飘摇间屹立?”
“我和殿下不是对立面。”
“等你走出群山,就是了。”
“殿下会顺利登基,我可以用之前的交换条件,让她批准一个机械建造部,当个机建大臣,让大家都在机建部工作。况且以昭殿下的贤明,我不提之前的事,她也会同意的。”
“那你们挖掘的矿脉呢?你嫂嫂用命和纯洁换来的矿脉呢?你忘了姐姐的心血了吗?你以为手握帝国唯二的能源命脉,哪个君主能容得下?”
禾聿一下瘫倒在荒原上。
“要是昭殿下真的是个昏君就好了。”
树桩们不说话了,耳边就只剩呼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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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书元冽是在梦中离开的。
梦里他回到了还未登基的快乐时光,那时沈宓也还不是皇后,他也不知道她是他的表妹。只知道这是一位来自叶尼塞城的平民天才少女。
没有子书昭和子书翌隔在他们之间。
他们在公学相遇,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出游、一起狩猎。
他把他的时间停留在了那里。
或许是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在这晚夜幕降临之前,子书元冽曾叫子书昭来秘密谈话,告诉她弟弟身世的真相。
子书昭天生带有顽疾,帝后寻遍了全国的医师都治不好,甚至有一段时间还因为用药过量导致身体虚弱,好不容易才调理好。
不过在分化期到来之前,这种头疼还不止于影响日常生活。分化期后,才变得剧痛难忍,需要特制的抑制剂缓解。
但沈宓的惶恐没有让她等到抑制剂的出现。她和子书元冽备孕的过程本就不顺利,好不容易才有了一个子书昭,结果她还有先天缺陷。
没有扎实的家世背景她更是如坐针毡,那时子书元冽的母亲还未故去,她曾劝过他换一任妻子。
这不能责怪太后古板刁难沈宓。
诺大一个帝国,数年没有一个健康的继承人,这对政权来说太危险了。子书元冽稍有不测,帝国就会发生动荡,更何况还有教会在一旁虎视眈眈。
就连子书元冽,也不能向沈宓保证他没有动过离婚的心思。
危机感把沈宓淹没,她太需要一个健康的孩子了。她就试了那么一次,就顺利怀上了孕。
这让她确定不是她的问题,于是四处请教公学的教授们,然后暗中派人再去调查自己的身世,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她带着这个绵长而沉重的秘密居于深宫,等待丈夫的衰老,伺机而动。
自己儿子水平如何她再清楚不过,他不适合做君主,沈宓非常愿意替他做决策。
而女儿的性格她也了解,她容不下她在幕后弄权。
两个孩子相差六岁,起初子书元冽并未起疑。子书翌的长相细看确实有他的影子,眼睛也是皇室血脉的金黄色。
可随着小儿子越来越大,沈宓有意无意中对待两个孩子的不同态度,让子书元冽起了疑心。
他在子书翌十五岁时,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但皇子即将成年,他的身体状态又出现问题,已经于事无补了。
他只能尽力托举女儿,一反常态的提前放权给她,为她挑选出可以托付的忠臣,朗宁就是那年被提拔上来的。
梦外,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沈宓突然惊醒,手中是丈夫已经冰凉的掌心。
心跳如擂鼓,就像他的生命力顺着相接的手传输到沈宓疯狂泵跳的心脏。
计划几乎是瞬间在脑内成形。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现在距离天明还有六七个小时,足够她带着子书翌和心腹出城。
子书昭与希尔订婚后,奥格里就站队了子书昭,他掌握者宫廷的卫队。
如果子书元冽是在白日离开,卫队会第一时间知情,以沈宓对女儿的了解,她和子书翌连踏出皇宫的机会都不会有。
就算现在,咫尺之隔的殿外,也有卫兵把守。沈宓在心中预演,现在不算晚,她等会儿出殿,就说陛下睡熟了,她回自己的寝宫。
只要出了皇宫,出城会顺利很多,然后到城外的行宫落脚,她近来与母家联系密切,他们已经时刻准备着人马接应,只要出城,他们就能顺利到达叶尼塞城。
吩咐侍女们收拾行李和通知子书翌,沈宓给几位心腹大臣和维希斯分别送出一份密信。
安排好一切,母子俩坐上秘密出城的马车时,太女府的书房灯还没有熄灭。
来不及沉浸在震惊中,弟弟和母亲的身世牵扯甚广,子书昭不得不好好思忖下一步该如何抉择。
母亲的奶奶,是子书元冽奶奶的亲妹妹,她和叶尼塞城一个男爵私奔过,诞下私生女。这个私生女后来并未被任何一方找回,就作为平民生活,后来和一个小商贩结婚,生下了沈宓。
母亲当年是通过公学的层层特招,才得以来到伯兰城上学,与父亲相识。
现在,当年的男爵爵位承袭下来,并且已经授勋升为伯爵,子书昭觉得里面少不了母亲的运作。现任的叶尼塞城伯爵名叫洛林,是一个男性alpha。
母亲把弟弟作为傀儡推到朝前,自己如同最有耐心的捕食者般,隐匿数年。
虽然朝中大臣都知道皇后偏心子书翌,他背后还有教会支持,但他们不知道,皇后代表着叶尼塞城。
叶尼塞城大致位于帝国的中心,是帝国的蒸汽机车交通枢纽,地位不言而喻。
子书昭从书案中抬起头,在脑中推演将要走上的道路。
府中静悄悄,连最操劳的侍从都已经入睡,她的目光透过窗户,看见空旷的夜空,看见夜空下点点灯火的城邦,看见夜夜笙歌寻欢作乐的权贵府邸,也看见日夜颠倒辛勤劳作的工匠作坊。
月光照拂下,安静的城市中,还有些闲散的流民正往蒸汽机车站去。
他们没有城郊的田地,只靠四处奔波做工谋生,他们买不起白日的车票,只能坐上夜间最慢最便宜的,跃金矿石的运输车,在车厢随意躺上一夜,染上一身脏兮兮的矿渣后,到达下一个打工的地点。
现在,有一份长期且报酬丰厚的工作在他们之间流传,他们要搭乘运输车,到最北的城市去。
禾聿在部落留下的几间树屋中等着他们。
开垦附近的小片森林,近千人还是能养活的。她们要开采新矿,然后在山脉边缘修建一座工厂。
禾聿在北境经营数年的人脉终于派上用场,到时候十三夜冶炼的跃金和制造的产品,会从北境开始流入市场。
她好像看到命运像一条终于匍匐到大海的小河,朝着她无法预料和掌控的方向去了。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抬手摸了摸眼睫上的疤痕,感受到自己浑身血液的奔腾,为胸腔里那颗糜烂的心脏注入生机。
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畅快和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