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报道第一天,柯跃尘就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在这个难得不下雨没有霾的晴日,他拖着沉重的行李在学校翻山越岭,快到宿舍的时候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便顺路去超市买水。
蹊跷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了,收银台上那只四四方方的刷卡机有块一指宽的电子屏幕,那上面用红字显示着一个8开头的四位数。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刚刚从书包掏出来的那张饭卡,里面有八千多块。
八千块是什么概念?
就打工来说,如果每天在咖啡店站十个小时,那么差不多要干上两个月。
就吃饭来说,如果三餐都按照泽餐一楼的水准,那么足够吃上一整年。
别说柯跃尘手上压根没这么多钱,就算有,也不可能全存进饭卡里。
所以,是他拿错了别人的卡,还是充值窗口的阿姨把金额录错了?
惴惴不安地把卡收回来,只见那上面赫然印着大少爷的名字和头像。
去年期末他跟易垒天天腻在一块儿,衣服、书包更是不分你我地堆在一起,卡应该就是那时候搞混的。
而两人之中,会抢着买单而频繁用卡的人自然是柯跃尘,那么拿错卡的罪魁祸首大概率也是他。
其实拿错卡本身不尴尬,毕竟没人闲到每次刷饭卡都核对姓名和金额,尴尬的是他过了一个寒假才发现,并且不知道这卡里被他私自用掉了多少钱。
但好在有机会还。
这个寒假柯跃尘总共挣了六千块,留了三千给爸妈,剩下的三千加上课外兼职的收入,负担大少爷这学期的伙食绰绰有余。
至于每周末去图书馆整理图书这份课外兼职,在很多人看来又苦又累,但柯跃尘却觉得是份美差。
因为大二下学期的课程实在紧张,平日里抽不出去校外打工的时间,而整理图书,一个月只要上八天班就能拿八百块,除了收入不菲外,还不影响周末晚上干别的事。
一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事。
下午一点过,柯跃尘收拾好行李,出门前,不忘在镜子前打量自己。
这大半年来,或许是因为恋爱谈得太投入,他的穿衣风格跟大少爷越来越同步——里面的衣服必须有个领子或者帽子露出来——并非刻意模仿,而是单纯觉得好看。
当然,他买不起香奈儿、纪梵希这些国际大牌——名字是偷看了大少爷的衣服后悄悄去网上查的——但却坚信穿衣风格不取决于品牌,而是需要掌握其中的精髓。
今天温度不低,柯跃尘在加绒衬衫外套了背心,打算披个外套就出门,胡严就在这时从床上探出半个脑袋。
“老柯,我再提醒你一次,”他把一只揉皱的纸团朝镜子丢过去,被柯跃尘歪头躲开了,“不管你今天是牛郎会织女还是董永见小七,晚上都得给滚我回来,不准夜不归宿!”
镜前人正一丝不苟地理着衬衫领子,闻言,立刻转身把纸团丢回去:“啰嗦!”
见面地点是泽园后山,走得自然是那处坏掉的栅栏缺口。
老实说大白天走这条捷径有被宿管发现的风险,尤其今天,校园里人多眼杂,但眼下管不了那么多了。
二月中的南京已经立春,阳光像被翻炒过的沙土,落在身上又轻又暖。
一路小跑上山,目光在各色树影下扫视,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垒的身影。
一点二十八分,距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两分钟,或许大少爷还在来的路上?
满头热汗渐渐冷却,柯跃尘打算先找个树荫歇歇脚,却在抬腿的瞬间,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循声望过去,五米开外,易垒正双手插兜,站在一块大石头前。
他上身穿着黑色短款外套,敞怀露出里面的深绿色条纹针织开衫以及更里面的灰色半高领毛衣,下身是深咖色西装裤和白色运动鞋。
破天荒地,他没有戴帽子,却戴着副茶色方框眼镜,一条深咖色的围巾经两边胸口直直垂落腰间。
印象中大少爷的衣服从来只有黑白两种颜色,从未打扮得如此花哨,难怪刚才一眼扫过去没找到。
但此情此景,却丝毫不影响柯跃尘两眼放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感叹:真他妈的帅!
对视几秒后,易垒将眼镜掀至额头,接着张开双臂仰靠在石头上,柯跃尘便像强弓上的利箭一样飞进他怀里。
两人身体靠着身体,融进同一片呼吸,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就掰起他的脸问:“怎么剪头发了?”
柯跃尘的头发是昨天下午刚剪的,就在他俩视频结束后不久,理发大爷是村里的老手,这种一公分长的短寸不过几推刀的事。
虽说“寸头是检验帅哥的唯一标准”,但柯跃尘剪头发并非对自己这张脸不自信。
上次易垒去他家,他妈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小时候长得像女孩儿,得到了他爸的肯定。
即使长大后从未有其他人这么说过,但柯跃尘看着自己头发长长地遮着脑门的样子,总觉得越看越不对劲。
“因为这样更爷们!”柯跃尘笑着说,笑完了又故意把脑袋凑上去问,“好看吗?”
实事求是地说,他自己没觉得好看,理发大爷是个辣手摧花的暴徒,推刀之下没给他留一丁点鬓发。
是以他现在的造型看起来,很像一个即将出家的得道高僧。
易垒大概同样这么觉得,他不说话,眉间却缓缓慢慢地皱起来,并且越皱越深,最后变成严肃中带着点不高兴。
而这点不高兴却像一只高倍凸透镜,将柯跃尘心里那原本芝麻粒大的疑问放大成遮天蔽日的乌云。
难道这个人喜欢的,不是货真价实的他?
不知过了多久,易垒终于说话了,但依然沉着脸,沉着声音:“柯跃尘,你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搪塞的话语如滚动的车轮,在脑海中快速闪过,柯跃尘却无心回答,只因突然有些后悔。
为什么这么冲动?
为什么要不计后果地试探?
为什么非得把一些糊涂事问明白?
就在这时,脑后忽地传来毛茸般的触感,柯跃尘低头,看见深咖色的围巾在颈间一层一层地缠绕,最后变成一个宽大的帽子戴在头上。
“我觉得很帅。”易垒捧着他被围巾包裹着的脸,认真地说,“但以后不准大冷天剪头发。”
柯跃尘愣愣地,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又从口袋掏出个东西,塞进他手里:“这个送给你。”
掌心冰冰凉凉的,躺着一只精巧的玻璃吊坠。
这只橡皮大的小东西看起来像一颗人类的心脏,不是像,应该就是心脏,因为它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血管一样的凸起,而内里亦注满鲜血般殷红的液体。
在摇晃可动的液体中,悬浮着一片闪闪发光的金属,形状是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Y”。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但听到“送”这个字,柯跃尘还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拒绝。
万一这东西出自某个昂贵的大牌,那他们之间岂不是又平白多出一笔无妄之债?
“别怕。”易垒合上他的手,轻声说,“这是我自己做的。”
“你......做的?”
那人点点头,唇边浮起像是无奈的笑容:“我不能时刻陪着你,也不能永远猜到你的心思,但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心在你这里。”说完,又低头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别再胡思乱想了。”
原来这真的是一颗心。
“就这样?”柯跃尘嘟着嘴唇,红着脸问。
方才那个纯情到轻若无物的吻,像一只顽皮的猫爪子,在心里挠出了几道白色的抓痕。
“今天人多。”易垒说。
今天人确实多,校园里除了成群结队的学生,还有大批送学之后无所事事的家长,正在漫山遍野地四处游逛。
哪怕此刻站在山上,也能看到树林的缝隙里时而经过的花花绿绿的人群,更有不间断的嬉笑声忽远忽近地传来。
“那周小成在宿舍吗?”柯跃尘不死心地问。
周小成不在宿舍,可大少爷的宿舍却没想象中那么清静。
狭窄的过道上躺着两只开口的行李箱,床单被褥堆满了原本空着的两张床。
而他的饭卡也确实在易垒那里,被大少爷放在之前从他手上讹走的,那张画着兔子耳朵的卡套里。
卡是物归原主了,可有件事柯跃尘却越想越搞不明白——既然大少爷一直用这张卡套,而他习惯性“裸奔”,那自己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拿错卡?
疑惑间,周小成拎着垃圾桶从外面进来。
他跟柯跃尘打完招呼,便压低声音,飞快地给易垒使眼色:“这学期查寝,那两位都搬回来了。”
没错,这学期要查寝。
也不知道学生会哪位单身的老干部想出来的馊主意,将寝室晚上的满勤率纳入这学期的文明宿舍考核,而文明宿舍的考核结果又直接关系到学期末的奖学金。
这样一来,同在一间寝室的人自然成了一根绳上荣辱与共的蚂蚱,所以今天出门前,胡严才会再三叮嘱柯跃尘,让他晚上务必回来。
“没事,随便他们。”易垒朝周小成摆摆手,转身拉着柯跃尘往外走,“我周末回家住。”
直到两人走出澄园宿舍,来到人烟稀少的鱼池边的时候,柯跃尘还是沮丧的,有种人生无望,一眼看到了尽头的失落感。
“你周末真的要回家住?”他忍不住再次确认。
易垒颔首道:“我跟宁林说好了,这学期周末去她酒吧驻唱,回家住方便。”
“驻唱?几点到几点?”
“晚上八点到凌晨两点。”
靠。
一个早八晚五,一个晚八早二,试问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操蛋的巧合吗?
还有,大少爷深更半夜跑酒吧给人驻唱,是把零花钱都拿去折纸飞机了吗?
路边人声不断,柯跃尘满腔苦水无处发泄,只能愤懑地踢脚下的碎石烂子:“你倒挺会给自己找事。”
那人用臂弯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不是找事。”接着快速凑到他耳边,用气音说,“是给你攒‘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