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能回到过去的话……
……
……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许久。
顺着屋檐边角,雨水哗啦啦地落在屋角处,顺着青石地板流进有金鱼游动的石砌小水池中。
熟悉的奢华房间,架子上摆放着无数珍品铭器。而正对大门的一头,安置着红木的两台刀架,搁置着精心养护后的两振太刀。
倚斜着门框的俊美青年望着外头的雨,右手提着酒瓶,搭在曲起的右膝上,雪白的狩衣衣摆毫不讲究地压在身下,乌帽子随意地落在一边,一头柔顺如绸缎的奶金长发披散着,微微泛起波浪。
青年身边摆着几碟精致的供品,忽然抬起酒瓶,仰头喝了一口,一滴澄澈的清酒顺着嘴角滑下,被猩红的舌尖掠回时,舔过尖锐的虎牙,璀璨若阳光的猫眼轻轻眯了一下,透露出人类所不能拥有的秾丽艳美。
忽然,这不似人间客的青年噙起一丝微笑,美得超脱尘俗的笑容充斥着强烈的视角感,倘若有人能看见,便会觉得出离了现实。
那样耀眼、随性、尊贵而性感,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神秘的容颜,若说是天照大神的眷属也会被相信。
然而这也的的确确是一个神明,不过却不是太阳的宠儿,而是他身后某个刀架上金镡黑柄太刀的付丧神。
“天快晴了呐。”曾名【髭切】的狮子之子抬手去接屋檐外的雨,水珠顺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滑入掌心,落下时轻轻的痒意像是被水亲吻。
金色的猫眼将这样鲜活的画面收入眼帘,静谧,悠然。
若是刀,是不可能感受到如此清晰的承接雨水的感受的,这是活物才有的权利。
作为休战时存放源氏珍宝的房间,平时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
狮子之子像在凭空自言自语。
自从吼丸被作为陪嫁送出源氏,听说现在在熊野三山神社中被供奉着,狮子之子便安静了许多。身为刀剑付丧神,独享着一个人的宁静岁月。
直到有一天,老主人源义家忽然心血来潮,命人送来一振太刀,为了不让所谓“源氏重宝”形单影只。
老主人是真的老了。
已经没了年轻时的果敢和意气风发,他变得怯懦,且感性,也不知是不是忌惮于儿子义朝的年轻气盛,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对于兄弟家人的重视。
呀嘞呀嘞,总是做一些多此一举的事,让别人无比头疼。
“今天供奉的红豆团子也很美味呢。”狮子之子将酒瓶朝着室内扬了扬,“可惜你还没办法尝到,即使嫉妒也没关系哟,仿品小鸟君~”
有着檀木色刀柄和漆金刀镡的另一把太刀安静若死物,虽然它确实本该是死物。
缘于源氏家主的气运与缠绕于身的血气和死者怨念,让名为小乌的太刀提早生出思维,正如狮子之子过去一样。即使这份思考能力尚且简单冷酷。
再过不久,他就能提前化出灵体,拥有本体之外的化身。至少,不用再一动不动听着那个“正品”的古言怪语。
狮子之子是他诞生前的模板,小乌几乎是日日和这振真正的源氏重宝相对。在还没理解“自我”前,就知道了自己仿刀的身份。
不过仿品正品,又有什么关系?他并不觉得狮子之子会比他更厉害,倘若他也能成为神明的话。
他是刀,只要能斩杀敌人就足够了,身份什么的,不会比他的刀锋更重要。
“嘛~要是小鸟还不能说话,干脆就碎掉算了。”狮子之子眯起眼,缓缓站起身走进来,握住刀架上的本体,望着小乌,几乎是正大光明地威胁着。
小乌:……
——
虽说最初时,狮子之子也并不欢迎这个突然入驻他的地盘的外来者,但弟弟丸不在,他也的确稍微感到了一点寂寞。
他亲眼见证着这振新来的太刀,从空无灵性的死物,因为成为家主的佩刀而迅速聚集信仰成灵,对这份难得的天赋产生了一丝丝好奇。
真的只有一点点,也就出去游玩腻了,回来配着点心佐酒时才会赏一眼的程度。
【……你又想做什么?】从深檀色刀鞘里,传出冷淡的回应。
软糯空灵,像个鬼魂的声音,还听不出未来会成为什么模样。
会是男人?女人?还是孩子?又或者化成一个老人的模样?
狮子之子遗憾地收回本体,毫无形象地盘坐在刀架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看上去心情不错。
仿佛一个潘多拉魔盒,没打开前永远不知道里面会是什么,却能勾引起世界上最重的好奇。
“没什么,只是无聊到快变成鬼了,想要找谁聊聊罢了。”这样说着,奶金发色的神明笑出两颗虎牙,俏皮而单纯。
可惜唯一见过他笑容的小乌却知道,这个同类和人类不一样,他的笑并不都是因为高兴之类的情绪。
虽然它也并不懂什么是高兴。
……
“小鸟快要变成人了吧,不行哦,我不会让你占据弟弟丸的位置哦~”食指轻轻左右晃动,狮子之子突然生出一阵浓浓杀意,即使他依然在笑。
糟糕呐,小鸟确实获得了他的一点点在意,但狮子之子却没打算让他替代那个唠叨的弟弟丸。
虽然弟弟丸总是很呆,傻乎乎地,还总爱跟在他后头,被送走前也哭得眼泪鼻涕一脸非常丑……不过嘛,好歹是他欺负的弟弟丸,要是回来发现别人占了他的位置,一定会哭得很烦人。
但小鸟只是个非常非常小的问题。
当他觉察到自己不忍心前,他会及时把小鸟碎掉,这样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
在此之前,这份小小的调剂他还是可以容忍留下的。
在……变成鬼之前——
对于猫眼青年一言不发,只是思考着什么,笑着笑着突然放起杀气,不一会儿又突然恢复的状态,小乌习惯了。
虽然习惯,但无法理解。
小乌只是一把刀,他对自己的定义只是一把刀。
只不过,有了意识。
小乌一心想尽快成神,拥有能够感知外界的身体。
哪怕没说出口,但狮子之子每日对他展示的外界的好处的确令他心生向往。
就像雏鸟生来便有飞翔的天性,他的执着就是成就人身,即使他并不是很清楚为什么会那么想。
到时候……到时候,或许他就会明白成为人的意义。
现在,它只是会羡慕狮子之子能够伸手去接雨水,能够品尝人类的食物和酒,还能毫无顾忌地走出去,到它没看过几次的世界去散步。
一把刀的视觉,是360°无限制的,它能同时注意到身边发生的所有事。
本体就是它的眼睛,可哪怕比起人类多了那么大的视觉范围,它所能看到的也只有这枯乏熟烂的房间摆设,没有脚,不能走动,没有手,不能触碰……
或许它的生命不该只有主人和鲜血——
小乌有个好朋友,是一只白蝴蝶,曾在一个晴朗的天气飞进这个房间,落在它的刀柄上。
小乌几乎屏住呼吸,虽然它并不需要呼吸。
它害怕惊走了这居然敢接近它的脆弱生物。
连下人都曾称赞自己沐浴鲜血后带了煞气,看着就怕人,但这只连一刀都承受不住的生灵却主动来靠近它了!
死物的刀身似乎都因为它而产生心跳一样的动静,这是难以形容的全心感受。
可是它很快就被前来取走自己的侍女惊飞,再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
还会再见吧,它会回来吗?
对外界了解只有一扇门窗,和被主人携带时匆匆瞥过的小乌,并不知道蝴蝶的生命有多短暂。
……
狮子之子总爱不带本体在源家到处走动,有时候也会带着外面人类的点心回来,当着小乌的面慢慢吃掉。
小乌对外面的了解有一半都是从这个同类这里得知的,都是更加平凡的,人类生活有关的知识。
人类的确是非常有创造力的生物。
为了从同类那里获得更多想要的讯息,它忍下了对方偶尔的骚扰,和时不时的威胁,退让后伪装一个和睦的假象。
就这样勉强相处下,屋外的景色从樱花飞舞到葱郁翠意,从金柿满枝到大雪飘飘,周而复始……
对小乌而言,这些都是无法抓住的诱惑,为了这份诱惑,他在努力摸索那扇未知门,并为了那个目的逐渐遗忘了身边需要忌惮的一切。
“呐呐,小鸟快变成人了吧,会成为什么模样呢。”这天,古怪的同类盘坐在小乌的刀架边,慵懒地靠着刀架,双手抱胸似是不经意问道。
而今的小乌身为源为义的佩刀,是实实在在的实战刀,而狮子之子因为其身上发生的无数诡秘,反倒成为了观赏品,和只有宴会时才会被请出的重宝。
不过青年非常从容地接受了自己逐渐脱离战场的命运。他是生而尊贵的源氏重宝,无论是成人还是神性,都比其他付丧神更快更高,是打破九十九神的限制,短短几十年就成为了强大的刀剑付丧神的狮子之子!
虽然偶尔也会渴望出阵砍下强敌的脑袋,但将生活重心放在享受里也不难,尤其是当身边,还有个逗起来还算有趣的小仿品。
也是渐渐地就明白了那位光源氏的爱好一样,尽管他并不打算去养成小鸟的性格。
不过嘛,既然是属于他的仿品,若是完全不像他,就太不愉快了。
【当然是,成为主人那样的人。】面对这个敏感的问题,刚隐约感受到了某个门槛,小乌难得轻率地对狮子之子吐露心声,【毕竟吾为主人手中之刃!】
沐浴着上位者的欲望与鲜血积累信仰力,小乌所得的气运与源为义息息相关,比起与狮子之子的缘分,自然是更加深刻。
从性情到喜好都深受持刀者影响的小乌,将主人源为义视为高位最强者。
慕强,是刀剑共同的天生性格。
沉浸在喜悦与崇敬中的小乌,没有关注到狮子之子倏而冰冷的笑容,如掺杂了毒药的蜂蜜,甜美的剧毒。
他咧着嘴,感觉到小乌难得激动的情绪,拇指轻轻按在腰间本体的刀栫上摩挲着。
看样子过了这么多年,小鸟还是一点都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实在是头疼。
是他调/教得太温和了吧,说到底他也从没真的对这个小家伙做点什么,以至于让这只小鸟忘记了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哎呀呀,可惜已经要坏掉了呢,这个难得的玩具。
……
当晚,半开的窗棱折入一束月光,照耀着刀架上的小乌本体,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形从太刀中生起,渐渐有了型。
清秀的丹凤眸,细翘的鼻梁,轻抿的薄唇,像是一个黑发黑眼的武士青年,身上还是混沌一片,不过看得出会是变成一件和服。
确实是,像着他们的主人源为义年轻时的模样。
一直目睹着这一幕的奶金色长发的青年笑容越发灿烂:“哦呀,已经没办法了。”
他的仿刀,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
既然是仿品,就该好好听话,总是跟他对着干,也会令他觉得不爽。
不听话的宠物,只能处理掉。
狮子之子如是想着,抽出本体,在月光凝聚出青年全貌前,朝着深檀色的太刀正中段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