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语府很大,走进去犹如进了古代的深宅大院,能把人绕晕。
尽管初夫人告诉他,这里就是他以后的家,但臧鸣岐在这里从来没有过家的归属感,他记得孤儿院以前有志愿者来教他们画画,画的最多的就是家,他幻想里的家是完全属于他的。
孤儿院很多东西都要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平分,睡觉的房间,好吃的零食,院长爸爸的爱,臧鸣岐很少有能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
很奇怪,他在鹤语府拥有了许多,当然有了属于他的房间,美味的食物,也不用为生计而发愁,小时候的梦想近乎实现,但臧鸣岐却打心底认为自己不属于这里,可能这些拥有就像泡沫一样脆弱,可能他本性从来不是一个好孩子。
他的罪恶行径最终还是暴露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
“哗~”乱七八糟的东西散落一地,这些东西臧鸣岐很熟悉,全是他从鹤语府各个角落偷来的。
初语第一次认真的看着眼前的孩子,很陌生,少年还是十几岁的年纪,身体都没长开,脸上稚气未脱,眉眼却已经有几分似臧之赫,看久了这眉眼,又觉得熟悉,心中怒气消散几分。
她问:“为什么要偷东西?”
臧鸣岐盯着地面,不肯说话。
做错了事,脾气还倔的很。
彼时的初语还是臧家的掌权人,一向说一不二,她也不废话,冰冷的话砸下来,“跪着答,说不出来也不用起来了。”
臧鸣岐不肯跪,他抬头,对初夫人说:“你放我走,我想回家。”
“回哪里?”
“孤儿院。”
“回不去了,小岐,你好好想一想,我是从监狱里把你接回来的。”
初语皱眉,终究不是放在身边养的孩子,如今长成了这副性子“若不是我把你拉出来,你这辈子就陷进去了。”
臧鸣岐顿时无话可说,事实如此,他根本没能力也没权利去反抗。
“你没有自由可言,小岐,摆清自己的位置,还把自己当个孩子?”初夫人说出的话令人心寒。
骨子硬,磨磨就好。
“这一次犯错我可以原谅你,但你这性子在孤儿院里养坏了,从今天起,除去日常教育,每天去佛堂里念一小时经吧,什么时候乖了再来和我谈条件。”
自那以后,臧鸣岐的噩梦接踵而至,他总共逃跑了两次,两次都被抓回来。
相比于皮肉上的痛苦,初语更多的是从精神上控制他,折磨他。
这位夫人固执的认为,臧鸣岐不听管教是因为恶欲缠身太多,这孩子本不该出生,而生来又被抛弃,于是存在世间,便会作恶多端。
他被关在毫无光亮的阁楼里一整天,黑暗,到处都是黑暗,更多的是孤独,后来就是用收音机放的念经声,不停的念,黑暗之中,只有一个他和那些声音,相依,黑夜变的好漫长。
以至于后来好久,这声音成了一个严酷的信号,令梦里分泌恐怖。
初夫人从来没有瞒着臧鸣岐什么,大抵也是觉得不过是一个工具,工具最好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才不会僭越。
因此臧鸣岐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他被接回来,受这些苦,都是为了哥哥,为了日后辅佐他,当他身边听话的狗。
臧父去世后,臧氏集团成了一块谁都要来啃一口的肥肉,外界豺狼虎豹虎视眈眈,集团内许多老人的不服与背叛,据说都被他那个哥哥以雷厉风行,狠辣的手段镇压了,为了更强大,臧氏集团涉黑只能更深。
初夫人讲这些的时候好像就在讲一个无关的故事,唯独扯上她的儿子,她终于带上来一丝情感,臧氏的局势让她害怕,她害怕失去她的儿子,她看到臧之赫一个人站在腥风血雨里久了,就想找个人陪他,真出了事,也能帮他扛着。
这个人臧鸣岐来做,再好不过。
…
这是臧鸣岐来鹤语府的第一个中秋节,初夫人举办了家庭内部的宴会,目的是公布臧鸣岐的身份,家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初夫人把他叫到桌前,他听到初夫人向众人介绍他,一时间所有人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疏离,防备,警戒,到底是外人。
臧鸣岐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不知道在和谁倔,可他觉得一定要抗争,似乎他向他们低头了,很多说不清的东西他就没有了。
他听到初夫人说:“这孩子在外面长大,脾气倔,还需要管着。”
他被初夫人请到外面罚站。鹤语府的热闹离他很远,诺大的天地,只有天上圆满的月亮陪他,他突然极其思念孤儿院的所有,那种温暖他好久未曾体会了。
他很想院长爸爸,可他知道自己有多让院长爸爸失望,大概院长爸爸再也不想见到我了,臧鸣岐孤寂的想。
然后月亮就被陇上了一层薄纱,飘渺,遥远,是烟雾。
臧鸣岐视线顺着那烟雾追溯源头,看见了倚在二楼栏杆上的男人,男人在吸烟,烟尾火光闪烁,男人的脸在夜色中晦涩不明。
出于直觉,臧鸣岐知道男人在观察他,他知道阳台上的人是谁,他那个血肉相连的哥哥,臧之赫,这个名字,已经在他这里赋予了一种独样的寓意。
算来,他来到鹤语府半年之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名字下的人。
餐桌前小心翼翼的观察,视线对上的瞬间,臧鸣岐被那眼神吓到,慌乱的避开视线,在这眼神面前什么都藏不住。
他很想知道,初夫人给他讲的那些,这位哥哥知不知道,他未来,可能会一直跟在他身边,做一个随时献身的牺牲品。
他要是知道了,会觉得初夫人这样做是对的吗?会拉他一把吗?
这个人明明看着这样的冷漠强大,可他内心却不自主的生出一丝亲近,不自主的生出一些期待,不自主的把某些情感寄托。
臧之赫手中的烟即将燃尽,楼下的小孩仰头看他入了神,突然回神般低头。
席间母亲的话围绕在耳边,臧鸣岐刚被接来鹤语府他就知道了消息,只是不在意,无论母亲把他接回来是什么意思,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辅佐他还是压制他,他都不需要一个小孩来证明什么。
只是母亲的手段他一向是知道的,楼下直挺挺站着的小孩血管里是和他同样的血脉,骨子也是臧家的硬骨头,还需要磨,磨的只要他反抗,骨子里就疼,从此,乖乖听话。
小孩脑袋垂着,臧之赫这个视角看去颇为垂头丧气,像个又被人丢弃的小可怜,但其实是个小刺猬,谁靠近就警惕的竖起一身的刺。
臧之赫小时候偷偷圈养过刺猬。鹤语府四处都是花花草草,花园里就有野生刺猬出没,但这里面有的花草名贵且难以培养,再加上初语对于儿子的管控很严格,认为在花草里玩容易弄脏染虫,因此小时候的他,不被允许在花园里乱跑。
臧之赫从小就不爱和人交流,冷冷清清,佣人们难得看他盯着一个小动物看的入神,于是心里一软,便做了罢,孩子爱玩有什么错。
花园里的刺猬是他唯一的玩伴,然而这玩伴胆子小的可怜,只要碰到一点声响,就伸出四只小短腿跑的飞快。
有的时候被臧之赫逮着,就把全身蜷起来,只露出一身刺,变成一个胖嘟嘟的大刺球。
然而臧之赫和它们相处久了,渐渐明白,只要慢慢的顺着刺猬竖起刺的方向抚摸,这个自以为凶狠的小动物全身的刺就软了,有时舒服了,还会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你逗弄。
那种将刺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感觉,会让臧之赫认为这是自己的所有物,他才有生杀掠夺的大权。
夜色渐深,中秋的夜晚其实有点冷了,臧之赫转身离开阳台,随手招来一位佣人,吩咐道:“带着楼下的小孩回房间睡觉。”
佣人应声去了。
臧之赫想,也许下次见面,小孩身上的刺能软一点吧。
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是新年。
中秋节过后,初夫人对臧鸣岐控制的手段更加严苛,几乎到了残忍的程度,精神上加以控制不够,臧鸣岐有时候会挨打,用□□去记住痛苦。
他过得其实很浑浑噩噩,对时间都快没有概念,只有在听佛经时,才能得到片刻安宁,这种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总是那个夜晚在楼下仰望哥哥的场景,好像哥哥和月亮一样,离他很远。
也许他这种垃圾根本不配站在哥哥身边,臧之赫抽烟的动作、在昏暗月光下的神态,清晰的印在脑海里,一次次回放,一次次仔细的把回忆的细节刻在心上,臧鸣岐发现,他开始不自主的想要模仿哥哥。
夜里,对着镜子,做的最多的就是他哥哥吸烟的动作,臧鸣岐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这样,他离哥哥会近很多。
臧之赫再见到小孩时,小孩的变化很大,身上的刺软绵绵的趴着,看他的眼神小心翼翼,却又在压抑着某种情感。
不知为何,臧之赫突然十分不喜。
他知道母亲一定对小孩进行了洗脑教育,这种教育不会太温和,然而看着面前的小孩,他竟然有一种强烈的无法掌控感,就好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破坏了。
这种感觉他小时候早就经历过一次,在他和刺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突然有一天,他抚摸刺猬时,手掌不小心被划出一条血口,本不是什么大事,管家大惊小怪的将这件事报告给初语,他被送到医院进行消毒,检测是否有病菌感染,等到他回到鹤语府的时候,府里所有的刺猬消失的无影无踪。
初语以这种方式,宣告了臧之赫童年玩伴的离开。
这件事触动了臧之赫的神经,那之后他对圈养任何动物都不再感兴趣,他不是舍不得那些刺猬,只是愤怒于他无法掌控刺猬的生死,他的所有物被他规则以外的人、事物侵害了,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然而此刻同样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神经。原来他早就把小孩划分到了所有物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