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确认,10万。做完给现金。
千水“嗯”了声,揭下纸,揣进兜里。那边让他明天来镇上,专车送他去手术点。
千水点头,挂了电话。
千水的手搭在肾上,明天这里就空了。
暮色笼罩着整个小镇,千水低着头,脚下的路一片漆黑。他又抬起了头,头顶一片漆黑,天上没有月亮。他听见唯一的一颗星星在窃窃私语。
少了一颗肾,能活。
千水无声笑了一下,抬脚,走向回家的路。
“嘟!”车声令千水停了下来。千水偏头,身旁听着一辆黑色汽车,车身锃亮,连车胎都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金钱味儿。
镇上出暴发户了?
千水想。
车窗开了。
一个脑袋从窗子里探了出来。一张白净的脸闯入千水眼眸。
千水瞪大眼睛,又擦了擦眼睛,才喊:“木老师。”
“嗯,”木石笑笑,“是不是很意外?”
千水:“嗯。你来这儿是为了?”
“来看看,毕竟在建设水村上,我也出了力。所以想亲自看一下,水村建设得怎么样。”木石说。
“嗯。”
木石问:“你要回家么?”
“嗯。”
“那上来,我送你回去。”
千水望着这辆大车。
木石笑了一下,他说:“送你到村委会。”
也只能送到村委会,没有通往千水家院坝里的车道。
“……嗯。”千水坐上了副驾驶。
千水说:“我很快就能还你钱了。”
“嗯?”木石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么快!”
“嗯,”千水说,“在你离开水村前,我会还你。”
“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木石皱着眉头问。
“没,”千水说,“反正我能还上。”
木石停了车,他说:“你是不是想干嘛?”
“没,什么都没有,”千水说,“反正我能很快把钱还给你。”
木石却说:“千水,我没逼你,我甚至不需要你还给我。”
“我知道,我只是不想欠谁。”千水说。
木石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都还没告诉我,那天为什么打电话找我借钱呢。”
“小枫把刘老板的心脏砸坏了。”千水说。
“啊?”木石迟疑地说,“千枫?砸坏了刘老板的心脏。”
“嗯。”千水说。
“他还真是,”木石斟酌了一下,“闯大祸了。”
千水沉默不语。
木石说:“没事,能治好就行。至少不是摊上人命,要真摊上人命,他怕是一辈子都睡不着了。”
千水点点头,“嗯”了一声。
千水靠在窗边,紧盯窗外。木石凑过去,打开他那边的车窗,又发动车子。车子慢悠悠地在路上行驶。
木石的余光落在千水上,对方的半个脑袋落在窗外,眼下的黑青更重了。
听见千水均匀的呼吸声,木石叹了一口气,把速度降得更低,车子爬到了村委会,停了下来。
千水趴了一个小时,打了个喷嚏,醒了过来。他偏头,自己身上正盖着一件外套,外套上还散发出一股清香。除了木石,他没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这种香气。
千水看向木石,对方正专注地看着手机。木石转头,对上他视线,惊讶地说:“醒了。”
“嗯。”
木石说:“你是不是感冒了?”
“没,”千水吸了一下鼻子,“应该是有人在背后骂我。”他把外套递给木石,木石扫了眼衣服,却没接。千水把衣服叠好,放在副驾驶上,下了车。
木石也下了车。
两人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相视无言。
千水打破了沉寂,他说:“木老师,你今晚有睡处么?”
“去县城找间酒店吧。”木石说。
“那去我家吧。我耽误了你。”千水说。
“嗯,”木石说,“没耽误,是我没有规划好时间,我还以为今天下午能到。没想到晚上才到。”
“嗯。”
路上连个灯也没有,千水走了一步,又看向木石。他说:“木老师,你好好跟着我。”
“嗯,”木石四下望了一眼,“太黑了,得在你们这里安点路灯。”
“木老师破费了。”千水说。
“没,”木石一脚踩到千水鞋跟,把对方鞋子踩了下来,他忙说,“不好意思。”
“没事。”千水蹲下,穿好了鞋,他还是穿着那双破洞解放鞋。
木石想起,在上海,千水也穿着这样一双鞋到处走,哪怕跟他一起上高档餐厅,也穿着这双鞋。餐厅里的服务员虽训练有素,但看见他这双鞋,眼神还是变了。而千水却一脸无所谓。仿佛被打量的人不是他,而是什么别的穷酸小子。
木石最为欣赏的,就是他这副样子。无论何时,都坦荡荡。
他这几天在上海,满脑子都是千水。昨晚接到千水的电话,便连夜买票过来了。到云南,找不到直达水村的车,便直接在那里买了一辆,跟着导航颠了一路才顺利抵达这里。
木石又踩掉千水的鞋子。千水又穿上。木石再一次踩掉,千水再穿,他把鞋带系得紧紧的。
千水也不怪木石,他这双鞋长了一码。
千水问:“再一次来这里,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这里的空气比上海清新多了。上海的空气总闷闷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木石说。
“嗯,毕竟上海人多,房子又比较密集。”千水说。
“嗯。”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气氛融洽地抵达千水家。
再次踏入房间,看见大柴锅、缺口碗、葫芦瓢、酸菜坛子、酸菜罐罐……亲切感扑面而来。但与此同时,木石发现,这里的锅锅碗碗罐罐比以前少了,连用来糊窗户的报纸也薄了很多,明显是有人撕了点下来,木石的心空洞洞的。他问:“你把家里的一些东西扔了么?”
“没,卖了。”千水说。
“……”
千水说:“反正其实也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少了就少了。”
木石抿着嘴唇。
千水把木石带到缝纫机房,缝纫机还和从前一样,很老,但很干净。千水擦的。偶尔李晓燕也会擦,但李晓燕眼神不好,每次她擦完,千水又会偷偷擦一次。
低头,那个长在地下的红薯坑还在,里面还睡着一些红薯,有的霉了,把周围的红薯染得死气沉沉。
抬头,通往二楼的木梯还在,还是那样陡峭。这次,木石不用手扶,轻而易举地走了上去。楼梯嘎吱作响。
躺在床上,像躺在石头上一样。哪怕已经不是第一次躺这里,木石还是会感觉到硬。感受到他的异常,千水说:“你把棉絮全卷过去吧。”
“不用,”木石说,“硬一点才好,太软了容易得病。”
千水置若罔闻,去墙角,掀开透明塑料膜,把棉絮抱到床上。棉絮越睡越薄,这棉絮他晒好,本来打算冬天用来盖,但既然木石来了,他也只能先用着,冬天再苦了。
千水把棉絮一抻,床就铺好了。木石帮忙的手落了下去。
木石躺在床上,千水也躺了下去,两人一人都半边脑袋挨着枕头睡,还偷偷扫了对方一眼。不知谁先笑出了声,最后两道笑声重合在了一起。
千水说:“木老师,你睡枕头吧。”
“不用,你睡吧。有枕头没枕头我都能睡。”木石一动不动。
“那你还是睡枕头吧。”千水枕着双手,一脸闲适。
木石仍然无动于衷。千水把枕头塞到木石头下。
千水说:“木老师,我明天要出去,可能要半个月才回来。不过我明后天应该就能还你钱了。我明后天就把钱还你。”
木石一脸茫然。
千水乐了。他说:“我跟你坦白吧,其实我包了一个工地,很大的工地,那边让我明天过去,他预支我一点钱。等我干完,就能得剩下的钱。”
“那得多苦啊!”木石说。
千水久久无言。他没想到,木石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他苦不苦。
千水笑笑,他说:“反正我干得了,拿的钱也多,我高兴,所以我无所谓苦不苦。”
木石拧着眉头,目光凝重。
千水笑着说:“好了,木老师,你就别担心了。其他的我不行,但干工地我行,我小学一年级就会和砂浆刮仿瓷搬砖了。”
木石听完,心情更沉重了。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年级,没有学习压力,成天玩玩玩。而那时的千水,就已经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
千水侧了个身,背对木石,睡下了。
木石冲千水的背影喊了声:“千水。”
“嗯?”千水转身。
木石说:“换个工作吧,换个轻松一点,且不伤身体的。”
“木老师,我没那个能力。我只有一身蛮力。动脑子的活我干不了。”千水说。
“我可以找人带你。”木石说。
“不用了。”千水说。
“算是为我自己的公司培养人才。我们公司实习生都有工资,只要转正,工资更高。你可以的,你一定学得很快。”木石说。
“我不行。你们是科技公司,要用电脑,我连电脑上那些符号都认不全。学不了,”千水说,“而且你们公司要的都是高学历的人,我不行。”
“学历不是必要的。”木石说。
“但本事是必要的。在电脑方面,我根本就是一个傻子。谁带我谁疯。我不喜欢给别人带来麻烦,”千水侧过身子,闭上了眼,他说,“木老师,我先睡了。厨房里有鸡蛋,明天你起了让奶奶给你煮鸡蛋面。”
“……好。”
千水的手放在肾脏处,睁着眼。从窗外射进来一点光亮。他看着纸窗,纸窗上不知何时结了一张蛛网,一只蜘蛛,比针眼还小,它在蛛网外围转了一圈,又一圈,再一圈。千水看得耐心全无,心里烦躁不安。他闭上眼,又忍不住睁开,看见蜘蛛还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原地。其实千水根本感知不到它的运动,但却感受得到,那只蜘蛛的生命力多么旺盛。
蜘蛛都比他完整。
千水自嘲地笑了笑,合上了眼。
刚合眼,就被一道光刺醒。千水头昏脑涨,他按了按太阳穴,看了眼木石。木石呼吸均匀,一动不动。
千水放心地爬起来,踏上前往镇上的路。这条路回环曲折,一瞬间,千水想到去水洞那条路,也是这样,崎岖、荒芜,没有尽头。千水捂住心脏,他感到呼吸困难,喉咙像是被刀片堵住,一呼吸就撕裂般地痛。
他看见自己在血路上爬行,像条蛆一样爬。
千水抱住自己,冷汗直往下淌。
不过,千水的脚步并没有停。
卖了肾,就好好奖励自己,休息一段时间吧。
他想。
千水的脚步虚化在了风里。他到镇上的时候,对方还没来。他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别卖。卖什么都不能卖器官。
他无声地回应那道心声:“无所谓了。”
黄包车如约出现。千水坦然地打开车门,还没进去,手就被紧紧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