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水说:“木老师会借给我。”
陈医生狐疑地打量着千水。千水说:“我去上海,所有花销都是木老师付的。他跟我关系很好。不信你可以把电话给我,我打电话向他求证。”
“好,”陈医生说,“我去拿手机。”
刘四气若游丝地喊:“救我……”
陈医生说:“手机还没充电。让我先充个电。”
“他妈的!等你充好,人都死了。给我快点。”千水忍无可忍地说。他直接冲去隔壁厨房,拿了把菜刀过来,架在陈医生脖子上,陈医生感受到痛,动也不敢动,连连求饶。
千水踹了陈医生一脚:“快点!”
“好好好。”陈医生忙滚去给刘四治疗。
门哐地开了。千水看向门口,千枫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千水抚了一下心脏。他说:“知道错了?”
“嗯。”千枫说。
千水不再说话,直直地盯着陈医生和刘四。
检测出来,心脏受损,治疗费至少5万。听到这个数字,千枫彻底傻了,哭到失声。千水攥紧了手指。
陈医生问:“治不治?”
“治。”千水沉声说。
陈医生说:“他现在暂时没生命危险,但吃药要花很多钱的。你们先预支一点,预支不了,我就不给治了。”
“多少?”千水问。
“两万。”陈医生伸出两根手指。
千水拧着眉头。
陈医生说:“我这药可贵了,而且受损的是心脏,你以为是什么地方。心脏啊,人没了心脏,会直接死的。你们要治,我就明天去县医院拿药,好好给他治。虽然我这个人贪财,人品不行,但你不能质疑我的医术。我可是正儿八经学过医的。”
千水点点头。他说:“治。”
陈医生说:“你拿得出那么多么?”他一拍脑袋:“噢,对了,你有木老师。你打个电话给木老师,我要亲耳听见他借钱给你。如果他不借,我就不去了。谁过得不可怜啊,不是谁可怜,我就都得善心大发,医药费都不收。”他又朝地上啐了一口:“而且他妈的,不是我给谁善心,谁就给我真心。有时候换来的,不过是别人无尽的贪婪罢了。这个世道,好人是做不得的。我想过行善,只不过这条路行不通。”
千水一言不发,扫了眼躺病床上的刘四。他承认,刘四赖账的那一刻,他确实想过弄死对方。但那也不过是一时冲动。
陈医生转头问:“千水啊,想好没有?要治就打电话给木老师。让他借钱给你。不打电话你们就走。”
千水朝陈医生伸出手,不甘心地说:“打。”
“行,”陈医生把大哥大给了千水,“话费你出。”
“嗯。”
千水酝酿了一下,缓缓拨下几个数字,电话被立马挂断。千水又打了个电话过去。电话还是被一秒挂断。千水的手垂了下来,电话却回拨了过来。千水摁下接听。那边缓缓传来一声试探性的:
“喂?”
绵长悠远。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
千水恍惚了一阵。
那边又传来一声试探性的:“千水?”
千水没应,陈医生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浓茶。千枫依旧站在门边流泪。
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郁闷:“打错了么?”
千水听见躁动,忙喊了声:“木老师。”
陈医生无声笑了笑。
“嗯,”木石说,“这还是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出什么事了么?”
“嗯,”千水的手指紧紧抓住裤缝,他垂着眼,难为情地说,“可以拜托你借我点钱么?”
“当然可以,”木石说,“我马上安排人寄过来。你要多少?”
千水吁出一口气,说:“一万五。可以么?”
“可以。”木石说。
木石问:“出什么事了?”
“没,”千水说,“谢谢你了。我会还你的。”他又补了一句:“我总给你添麻烦。”
木石闷声笑了笑,说:“没。我不觉得麻烦。”
千水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他匆匆挂了电话。
陈医生说:“好,我虽然不相信你的财力,但既然木老师肯帮你,那我就放心了。你回去继续凑钱吧。尽快把剩下的5000先给我。还有后续的费用,你也得赶紧了。”
千水“嗯”了声,浑浑噩噩地走了出去,千枫被他撞倒在地,他只冷淡地瞥了一眼,没伸手去拉。
千枫从地上爬了起来,胆战心惊地跟在千水后面,一个字也不敢说,连呼吸都不敢太自然,只是无声闷着。
两人都一路沉默地回了家。
千水回家的第一件事,是把自己攒了近20年的积蓄拿出来。有6000多。
加上木石的15000,也还差近29000。29000,千水趴在桌上思考着。
该怎么在两个月以内拿到29000。
千水讽刺地笑了笑。他一天就算打三份工,最多也才赚80。两个月拿到29000,除非是在做梦。
千水从晚上想到了白天,天蒙蒙亮,他就把家里的破铜烂铁用麻纱口袋装起来,废水瓶、废纸壳、废报纸也装进了麻纱口袋。
他走到千枫的房间,看见千枫正坐床上哭,眼下一片乌青,肿得特别高。显然和他一样,一夜没睡。
千水的视线从千枫身上掠过,在地上扫视。在扫到一片空旷的墙角时,眼神蓦地变了。他说:“这里以前不放着你的书么?你给它搬家了?”
千枫一抖,眼中满是惊慌。
千水直勾勾盯着千枫:“怎么了?”
千枫支支吾吾地说:“我卖了。”
“什么?”千水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千枫说:“卖了。”
千水把手里的麻纱口袋蹬地放地上,他厉声说:“谁让你卖了?那些书小升初都要用到。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任何时候都不能卖掉。”
“是。”千枫哆嗦了起来。
千水问:“你卖掉它们的时候,有没有想起我那句话。”
“有。”千枫闭了一下眼。
千水吼道:“千枫!”
千枫从床上滚了下去。
千水说:“你是不是不想学了?”
“是。”千枫说。
“报应!”千水抄起棍子,打在千枫背上,千枫敦地跪在地上。千水吼道:“我这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啊,还不是想让你好好念书,好好考个大学,以后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你对得起起我么?你对得起我么?”他打了千枫一杆。
“你干的什么破事,精力都用在邪门歪道上了。差点弄出人命。操!”千水在千枫大腿上打了一杆,继续厉声说,“让你躲一边躲一边,你听不进去。现在好了,5万。这么几个月,5万,你想逼死我么?我活着就是为了给你当狗么?操!”
千枫躲也不躲,只是咬牙受着。
千水不打了,千枫才瓮声瓮气地说:“哥,你不是我的狗。”
千水气笑了,他说:“不是么?那为什么你的学费生活费是我出?你的饭菜是我做?每次你都吃大米饭,我总吃红薯饭。我永远把好吃的让给你。连你的书包都是我缝……可以说,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打点。可你还不听话,什么都跟我对着来。让你上学是要你命了么?让你不抽烟,你天天背着我抽烟。还跟我说你没钱。钱钱钱,我有一分钱都给了你们,我自己一年到头花什么钱了。我五年没买新衣服了。但你,我一年给你买两套。我亏待你了么?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为什么?!”
“哥,那我不念书了,我去打工。”千枫说。
“操!”千水扬起杆子,在千枫背上、屁股上、腿上打了好几杆。他吼道:“为什么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还要这么气我啊。千枫,你真的让我很累,也一度让我十分恶心。”
千枫说:“反正除了学习,我什么都能干。我学不下去。”
千水气到失声。
千水扶着自己说:“够了!”他说:“你能干好什么事啊?除了给我添乱,你什么也干不了。你差点搞出人命。人命啊!人的生命多么宝贵,你难道不知道么?你这猪脑子,用石头去打心脏,心脏有多脆弱,你不知道么?你知道!可你还是没有犹豫地做了。千枫,你有时候让我觉得你很恶毒!”他抿了一下嘴唇,点头,又说:“我承认,我也在心里诅咒刘老板去死过,但那不过是一时之气。人人都有阴暗的时候,但把那种诅咒付诸于现实,就太恶毒了。更何况,刘老板本来就罪不至死。”
千枫跪在地上抖,尤其是大腿,抖如筛糠。这是他第一次被千水打。除了身体上痛,他心里也无比害怕。
千水指着地上那包废铜烂铁说:“看吧,这些本来我卖了是打算用拿钱给刘老板治病的,现在你搞这么一出,我卖的这些,只够给你买书了。相当于我所做的一切,因为你,白费了。”
千枫说:“不用买书。”
“操!”千水气血逆流,他砰砰砰地往千枫身上招呼,“你他妈就是一个臭傻逼!最贱的臭傻逼!”
千枫低着头流眼泪。
千水说:“你他妈的,你知道因为你,我有多难做么?我有多贱么?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就跟木老师说,一定会尽早把在上海住院跟他借的钱还给他。结果刚回来,反倒又跟他借钱。他走的那年我就打算,再也不跟他接触,现在发生这种事,我又必须贱兮兮地凑上去,跟他借钱。我真的感觉自己很贱,贱透了!没有人比我更贱了!”
千枫惊愕地抬头。
千水说:“我最不想接触的一个人,就是木老师。我不想欠他,一点儿也不想,我想跟他撇清关系,你明白么?”
千枫说:“可木老师”
千枫剩下的话并没有说出。
千水说:“木老师怎样?木老师很有钱么?很大方?很善良?不会在意这点钱。这些我当然知道,我比你更清楚。但因为他这样,我就可以不把钱还给他了么?我就可以把他当取款机了么?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我欠了他人情,我心里永远愧疚。而且那么多钱,我又上哪儿快速挣那么多钱还他。你真的让我感觉自己贱透了。”
“哥,对不起。”千枫啜泣着。
“现在对不起有用么?啊??”千水说,“你一句对不起值几个钱啊。你就是个傻逼!我也是傻逼,当时就该一脚把你踹开。”
千水发泄一通后,背着麻纱口袋,去镇上。在路边看见纸壳、水瓶,捡起来放背篓里,背篓里满满当当的,东西都快溢出来了。到废品店也就卖了13块钱。他用这13块钱,自己又添了27块钱,把千枫卖掉的书买了回去。
把钱给老板的那一刻,千水感到讽刺。千枫卖这些书,只得了4块钱,现在买回去,却要40。书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钱钱钱。
千水觉得自己要被钱逼疯了。
回家的路上,在一个电线杆上,看见一个肾能卖10万,他当即拨通了对方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