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帘半掩,铜镜蒙尘。
出乎三人预料的是,这间内室竟然不止一人。
褪去盛装脂粉,大家都素净着脸庞。绣花鞋散落床底,琵琶斜倚墙角。后院的晾衣绳飘着各色罗裙,姑娘们靠在床头桌边说笑。
“如梦姐,你新染的这个指甲真好看……”
“那当然,这可是新出的色呢!”
乍然听到帘子响动,她们都抬头惊讶地望过来。
“呀!哪来的小郎君?大白天的就进姐姐屋里了?”
其中一位姑娘见到两个青葱水嫩的少年郎,顿时戏谑地侃了一句。她眼波流转,一颦一笑间都有万种风情。
池熙恒和郑元济顿时红了耳廓。
本来偶然见到烟花女子的生活情态就有些无措,这下更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梁同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偷偷看了池熙恒一眼。
他比初见时似乎更白了一些,此刻赤色从耳尖燎原而起,脸上就像被人抹了西山晚霞。
最后郑元济强自镇定地咳嗽了一声:“打扰了,诸位。我们是想来查案的。你们中有认识王春贵和王苏何的吗?”
却没人回答他,反倒是好奇询问:“你们是什么人?来查这案子?”
郑元济犹豫间,池熙恒笑着接过话头:“家里人和案子有些渊源,所以我们也想来调查嘛。”
他隐去了众人的真实身份,半真半假地说了个缘由。
之前在来的路上,郑元济确实有表明他父亲最近为着这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为父分忧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父亲希望他走翰林院的路线,而他想子承父业,二人就此发生了分歧。所以郑元济决定私下调查,证明自己是有能力的。
听到这话,终于有人站出来:“王春贵,我确实认识。”
正是刚刚分享新指甲的如梦。
如梦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曾是我接过的客人。”
“什么!如梦姐你……”有认识隔壁王瘸子的姑娘瞪大了眼睛。
如梦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白了她一眼:“当然不是他现在那个邋里邋遢的样子,那样的老娘哪下得去嘴。估计得七八年前了吧。”
“那时我也才十八九岁,正是幻想的时候;他刚过而立之年,也有份正经活计,虽瘸了腿,却说会一门心思对我好,我便痴痴傻傻地动心了。”如梦话锋一转,“不过后来发现,男人啊,就是靠不住。他之后染上赌瘾,一蹶不振了。”
郑元济听得很认真:“七八年前他的妻子就不在了吗?”
如梦点点头:“不错,他说自己是逃难来的,具体哪里人我不清楚。盛京每天太多人了。那时便只有他母亲和女儿。”
梁同玉犹豫了一会儿,询问:“姐姐,你后来是不是帮过他女儿?”
她善于捕捉把握人与事的情绪,往往能感知到说话者背后的态度。刚刚她察觉到如梦的语气不止有遗憾与叹惋,还有一种明显的厌恶。
若真是陈年旧事重提,感情波动不会这么大。
如梦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勾唇一笑:“好聪明的小娘子。王春贵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他常年混迹赌场,逐渐连家也不回,像输红眼的癫子;后来听说他隔三差五去做点工,有了钱再去赌。”
“一条街上,知根知底。很多店家不要他,他就让母亲和女儿出去干活。总会有三两个好心的帮帮忙。说起来,她母亲身子还好的时候,怡香院也接济过不少,就是那时我们与她女儿有了来往。”
“但这世上,说起来大家都不容易;偶尔帮忙不过顺手为之,她的死活与我也并不相干。”
她话里没有隐瞒,却透出一种点到为止的冷漠与凉薄。
岂料下一刻就被一旁的粉衣女子戳破:“瞎说什么,得知小荷叶失踪的时候,就你哭得最多!”
如梦:……
她掩饰般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
三人从怡香院出来后,一时都没有说话。
池熙恒率先打破沉默,问郑元济:“元济,你怎么看?”
郑元济耳濡目染他爹查案这么多年,应该相当有经验。
郑元济沉思道:“不好说,但我觉得她应该没有撒谎。我最初想要来这边看一看,也是觉得王春贵不惑之年就这般穷困潦倒,应该要么好色要么好赌。”
“而且我们来得突然,每个人的反应都没有时间预设。”池熙恒若有所思,“这个王春贵看来真的不怎么样。”
梁同玉轻轻叹了一口气:“要是能了解小荷叶失踪当天的细节就好了。我们要去他家问问吗?”
郑元济看向西街边上的几户人家:“走吧,先去他家看看。然后再去周边街道问问,总有人知道的。”
他边走边解释道:“这两个月在盛京发生了六起失踪案,都是十岁以下的孩子。其实六起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主要最后失踪的孩子是杨太师的孙子,所以我爹压力很大。”
“第一起和最后一起,一个没第一时间报官,一个是官家子弟。除此之外另外几案失踪者的身份都类似。”
池熙恒秒懂,他漫不经心道:“你想找各个案件的共同之处,又想在这两起特殊中找突破口。”
郑元济眼神发亮,仿佛找到知音:“对!所以我觉得第一案至关重要,可惜我爹认为第一案和后面几案没什么关系,他觉得只是巧合。”
他们说话间便来到了一间破败的小屋前。
歪斜的门框卡着半扇腐窗,风掠过时发出埙箫般的呜咽;野葛从地缝里伸出鬼手,叫嚣着剥落了大半的墙皮。
郑元济打量着纸上标记的地方,对照着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道:“是这里没错。”
池熙恒上前敲门:“麻烦问下,这里有人吗?”
半晌,才从屋内传来一道沙哑的男声:“……谁啊?”
门“咯吱”一声推开,出来一个满眼血丝、酸腐味冲天的男人。
池熙恒被熏得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打量对方。
明明才刚到不惑之年,竟已两鬓斑白;眼袋垂如装浊酒的皮囊,说是五六十岁都有人信;推门的手上生着粗糙的黄茧,小指处的半截断面触目惊心;左腿行动则有明显的滞涩感,仿佛生锈的钟摆——正是王春贵。
他用力睁开双眼,看向门外:“你们是谁?”
“来查案的。你女儿失踪后,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报官?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赌鬼没有红了眼的时候,竟还像个人。
他古怪地笑了一声,将他们引进来:“进来说吧。”
池熙恒“呃”了一声,想到刚刚那阵难以描述的怪味,觉得不能让梁同玉进来,他怕这屋子熏到她。
“等会。”
他飞快地跟一旁的郑元济解释了下,问他是留在这儿问,还是和梁同玉一起先去周边街道打探消息。
他不放心梁同玉一个人。
郑元济当然不用想:“我和公主一起。”
“熙恒,麻烦你了。”他十分感动。
池熙恒:……
“行。”他气笑了,决定今晚要泡半个时辰澡。
-
另一边。
梁同玉问郑元济:“我先从这边的吃食铺子开始问?”
郑元济目测了一下两边的距离,嘱咐她:“好。公主若有什么事便唤我,我就在不远处的赌坊门口。”
就这样,他们兵分两路,梁同玉开始了探案以来的首次个人任务。
说实话,她感到新奇又紧张。
她大部分时候都待在宫里,很少与人对话;她也不像同龄女子那般有许多知心朋友,因为她自认是个无趣的、不善言辞的人,而且朋友也需要时间来维系这段吸引力过后的关系。
所以她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人生中的第一回。
“您好,请问……您认识王春贵吗?”她犹豫着找了一个看起来比较面善的中年婶子。
婶子见她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不由得好奇:“认识呐,王瘸子是伐?娃子,你找他作甚哟?”
她说话微带点乡音,却十分和蔼。
梁同玉渐渐放下心来:“他女儿王苏何,就是小荷叶,最近失踪了。我和朋友想找她。”
婶子显然也知道这件事,像是终于找到可以吐苦水的人了,十分激动:“哎!俺就说王瘸子要遭天谴!他前些年从平阳县逃难过来还算个人样哩,结果后来越来越……没想到这狗畜生么得事,反而是小荷叶遭了殃啊……”
梁同玉耐心地听着,也不打断她,只是接着问:“婶子,你知道小荷叶失踪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吗?或者有什么可疑的人?”
婶子摇摇头:“那时候在年底,多了好些人,分不清呐。小荷叶第二天早上没来,俺还以为她又病了,谁成想好端端的娃子就没了……”
梁同玉却不气馁,反而抓住了几个细节又问了很多,之后掌握了精髓,又照葫芦画瓢走访了好几家铺子。
她原本冷玉似的脸庞沁出檀砂色,恍若定窑白瓷浸了三月桃花水,眸中也充斥着满满的干劲。
“梁同玉!”池熙恒突然叫住她,却被她转身时暖融融的笑意惑住。
“怎么了?”梁同玉眼睫弯弯的,本就昳丽的五官愈发明艳。
“啊,”他慢半拍才出声,喉结滚动了一下,“没事。”
“不不!有事!”池熙恒回过神,想到了刚刚王春贵的诡谲一笑,逐渐严肃起来正色道,“郑元济呢?把他喊过来我们一起说吧。”
“好,我刚刚问了附近的铺子,都说王春贵是平阳县逃难过来的,当时他……”梁同玉边走边说。
“等等!”池熙恒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也太小了,“平、阳、县?”
他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地名,脑海中浮现出前些天萧隐给他的布条“平阳”。
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