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同玉望着面前的古玉穗发呆。
昨晚的事好像一场梦。
但这件不属于她的物品又昭示着这一切并非臆想。
那人昨天最后临走前对她说自己叫池熙恒。梁同玉这才知道对方竟是定远侯之子。
梁朝封侯之人寥寥,定远侯十五年前漠北一战大败蛮夷更是妇孺皆知。即便后来急流勇退,不问朝政,却也改变不了骁狼骑依然威名赫赫的事实,更何况是定远侯唯一的后人。
梁同玉没想到他竟然会帮她。
临走前少年神态放松,语气真诚:“我身上没带什么东西,但可以把这块玉佩给你。以此为证,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少年掌心向上,秋香色的丝绦穿过双鱼配,流苏结玉穗低垂。
“你可以跟你父皇说你需要时间观察判断心仪的对象,这样就能经常出来玩了。实在不行找个挡箭牌糊弄过去,虽然说我也没事,但你父皇不一定会同意。”
“但我之后怎么再联系你?”梁同玉迟疑着接过,发现玉佩染上温度,触面温润。
池熙恒想了想:“你有认识的能出宫的宫人吗?我们找人带信。”
“有。”
于是两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又草率地达成了协定。
……
所以梁同玉这次面临父皇的询问时,居然破天荒地撒谎了:“父皇,我想先接触接触再谈,可以吗?”
梁帝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明月有意中人了?”
梁同玉沉默半晌,决定杜撰一个人:“是的,刑部侍郎之子,郑元济。”
她昨天看到池熙恒、齐曜和郑元济三人一直推杯换盏、形影不离,想来应该关系不错;排掉武将出身的池、齐二人,便只剩下一个半文半武的郑元济。既然池熙恒说了会帮她,那应该没事。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笃定。
大概昨夜少年的笑容太过耀眼灼人,明明语气佻达不羁,却莫名有种让人信服的能力。
梁帝把玩着手中的沉香珠串,沉吟道:“你既喜欢,那便相处试试。我也帮着留意留意。”
-
另一边。
池熙恒这两天在侯府还挺忙的。
秉着探究古代究竟有没有武功的钻研精神,他详细翻阅了自己书架上的各类功法秘籍。
结果还真给他翻出点花来。
许多招式和吐息的方法,他只看一遍就能领悟。不仅如此,他像是有身体记忆一般,运用起来也非常熟练流畅。
虽不至于飞檐走壁,但平日里的敏捷性与反应力却是大大提高。
他对此大为满意,并找来齐曜对练,成功报了前几日的一劈之仇。
池巍见状没说什么,只是丢给他俩一人一柄趁手的轻剑。
池熙恒接过一看。
好家伙——
一入手便知绝非凡品。
寒剑出鞘,刃如秋霜,通体锃亮,反射出冰冷的剑光。
正想再练一会儿,却听前厅来报:“少爷,这边有您的一封信。”
池熙恒扬眉:“稍等,我马上回。”
古时候的通讯并不方便,很多时候就是门房家丁间的互通有无,赶巧的话还能即送即回。
他回到屋内,展开信件,原来是郑元济约他明天出来,不过不是游玩,而是干正事。信里面卖了个关子,没有说具体是什么,大约想给他个惊喜,只说他一定会感兴趣。
池熙恒想着出门的机会这不就来了吗!于是他大笔一挥,询问郑元济自己可否带个朋友。
相处下来这几天,他认为郑元济就像班上那种正直的学霸。虽然外向开朗,但骨子里还是有一份家传的沉稳与严苛。他做事公正细心,又讲究证据和效率,他安排的事,绝对没什么问题。
不久后几封书信在盛京内如离弦之箭般飞速传递,郑元济潇洒地回复一句“当然可以”;梁同玉也给予肯定答复,言明自己可以出来。
妥了!
池熙恒当天歇下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
结果第二天就傻眼了。
怡香院???
青砖瓦黛,飞檐翘角,绘着兰花的纱灯迎风轻晃;三层歇山顶的轮廓倒映在河面,偶有画舫摇曳而过,搅乱一池春水。镂空花墙与茜色门窗紧闭,只有一副“清歌留夜月,美酒醉芳年”的楹联在门前揽客。
这不是青楼吗???
池熙恒震惊了。
郑元济此刻恰好也到了。
他一袭云缎锦衣,黑色金织袖袍迎风招展,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他看见了面色古怪的池熙恒,刚想上前解释,就好似发现了什么更加离谱的事,直愣愣地站立在原地。
池熙恒扭头一看,好嘛,梁同玉也到了。
一片寂静的沉默。
三人大眼瞪小眼。
郑元济绷不住了,他瞬间就想到昨天池熙恒说的朋友是梁同玉:“你要带的是公主???”
池熙恒比他还冤:“不是哥们,你也没说自己要来青楼啊!!!”
他昨天还以为这是个靠谱的人,没想到所谓正事居然是指的逛青楼。而且对方给的地址语焉不详,池熙恒今天都找了半天。
郑元济抓狂,发出崩溃的呐喊:“天啊,我的形象……”
但他很快便简明扼要地解释了自己是为了查案,就是之前与池熙恒说过的那些孩童失踪案。最初丢失的孩子就是这边烟花巷道里的,他认为常年营业且靠近案发地的怡香院或许会知道什么,因为第一起案子往往就隐藏着关键线索。
话虽如此——
但这确实是青楼,他们带公主逛青楼算个什么事啊???
梁同玉一直没说话,在旁边观察了半天。见他们终于停歇下来,才略带一点好奇地打量着周遭:“但是这里关着门啊?我们怎么进去呢?”
……
池熙恒失笑。
果然是熟悉的风味。
灵活的跳跃性思维与时常偏离的重点——这就是梁同玉。
郑元济也愣了一下,随即解释道:“白天楼内应该是有人的,我等会去敲门问一下。”
他却没立刻动身,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叫住了梁同玉:“殿下,您选择驸马的时候,可以考虑我吗?”
“或者您偏好什么样的人……我想知道。”
微风拂过少年的脸颊,诉说着无人知晓的心事。
梁同玉讶异地看着郑元济,对方耳尖发红,视线却直直地望向她。
“你喜欢我什么?我们之前根本没有见过。”她很疑惑。
“去岁中秋宴上见过一面。那日明月高悬,秋风正好,你作了一首《望月》,‘万里清辉凝玉露’……彼时我正失意,却仿佛被这首诗触及到了灵魂,深深为之倾倒。你的作品太具灵气,我直到今天还记得……”
池熙恒听懂了,他这有点类似人生低谷时去参加了偶像见面会,像是追星意识流的一见钟情。
梁同玉也安静地听完了,认真回复道:“但我以为,喜欢一个人应该更需要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人,眼中闪过一抹黯然,又很快掩饰过去。
“如果只是短暂的第一面,可能尚未了解对方,就被眼前的假象迷惑。正如我不像你描述中似月亮那般清冷,也不坚决果敢。我只是……一个胆小的、平常的人。”她像一捧包容万物、娓娓道来的温水。
池熙恒却打断她:“谁说的?你很勇敢也很坚定,否则我昨天也不会见到你了。”
少年向她眨眨眼,藏下心照不宣的秘密。
梁同玉眼神微微抬起,流露出被夸奖的诧异与赧然。
“抱歉,其实我也并不想选驸马。之前不知道你的事情,我向父皇说出来是为了与你接触。现在知道了,我回去便向他禀明,不会再借用你的名号。”
“我还不想成婚。我……我想做一些事。为自己,为别人,总之想干点什么。”像是收到鼓舞,她把自己这两日的思考和盘托出。
郑元济虽然有被拒绝的失落,但还是尊重她的选择:“没关系,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我好像也只是想与你有机会交谈……能说上这一番话,已经很开心了。至于借用我的名号什么的,如果这样你能更方便出来,我都可以!”
他说完又很疑惑,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应该伤心,但是居然还有点高兴……这是为什么?”
池熙恒一语中的:“很简单,因为你是事业粉。”
……
三人说开后便决定去怡香院查探。
池熙恒问梁同玉需不需要换一身衣服,毕竟她还穿着女子的裙装。虽说没什么大问题,但万一碰见认识当朝公主的,上报给帝王,那他们仨估计都吃不了兜着走。
梁同玉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到旁边的成衣铺子换了一件男装稍作掩饰。
一身黛青色印染长衫的小公子乌发如缎,丰神毓秀,只有琥珀眼睛中偶尔流露出的柔软神态昭示着她是位女子。
谁料还没来到门前,正门便被推开了。
一位穿着大红绸裙、头戴流苏金钗的老鸨上下打量着他们:“三位……小公子,有什么事?奴家可是在楼上看了你们好一会儿了。”
她用长指甲轻轻敲打门框边,特意在“小公子”处停顿良久,媚眼如丝地看着他们。
郑元济问她:“我们想来调查两个月前的案子。盛京第一起孩童失踪案就是在这附近发生的。不知道怡香院里可有认识王春贵的姑娘吗?”
他说的王春贵正是第一起案件的当事人,他的女儿王苏何失踪了,他却并没有第一时间报官。还是后来连续发生类似案件,成立专案调查小组后才顺带跟他们提了。
谁知老鸨听了这个名字面上却浮现出冷笑:“你是说那个把女儿当牲口使的王瘸子吗?照我说,她女儿失踪了反而是好事。”
“至少不用再被他磋磨了。”
三人面面相觑。
梁同玉蹙眉询问:“她过得很不好吗?”
她一开口便能听出轻柔悦耳的声线,老鸨自然早就知晓她是女子,闻言只是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心道哪家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娘子偷跑出来了?
“那当然。王瘸子不过是脚不好使,又不是动不了了,但他什么也不干。数九寒冬,他女儿不过才八九岁的年纪,便要起早贪黑照料王瘸子和他那个瘫在床上的妈。”
“她手上的冻疮烂得不成样子,瘦骨伶仃,脸都凹进去了。继续待在那个家,说不定哪天自己就没了。”
老鸨并不认为面前这三个少年人能掀起什么浪来。
“你们若是执意要查,就随我来吧。”
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后,便扭着腰肢隐入了暗红花色的门帘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