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檀这话未免太霸道,若是从前云无忧定要扞拒,可此时,她只是垂下眉目,缓缓伸出双手,动作轻柔的覆上了段檀的拳头。
段檀垂眸看向云无忧的手,神色微怔,不由自主地卸了拳上的力道。
云无忧柔声道:“我知道信平侯府大火那日,你一定吓坏了。”
“但我现在不是正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吗?”
话到此处,她对段檀绽出了一个温情的笑。
段檀抬眼凝视着这个笑,一时间连呼吸都要遗忘。
云无忧继续道:
“从前都是我的不是,让你担忧了,今后我再也不会踏足信平侯府一步。”
“相信我一回好吗?司年。”
她轻轻摩挲着段檀的拳头,语气诚恳,神色祈求。
段檀从未见过云无忧这般模样,霎时脑中一片空白,只听得见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半晌后,他回过神来,避开云无忧的眼睛低声道:“你不准骗我。”
这就是答应了,云无忧于是抬手,在段檀眼前做了个拉钩的手势,朗笑一声:“一言为定。”
段檀缓缓勾上她的手,久久注视着二人勾缠在一起的小指,轻声道:“一言为定。”
这约束根本毫无效力,而他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妥协了。
明明上一刻还是杀气腾腾的嗜血猛兽,可只要云无忧对他笑上一笑,他就甘愿拔下所有爪牙,变成最温驯的家宠,一个不字也说不出口。
简直像饮鸩止渴,他几乎隐隐预感到眼前这个人日后会带给他怎样的灭顶之灾。
但他顾不上安危了,早在九年前遇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她毁掉了一生,如今是刻舟求剑也好,长绳系日也罢,他绝不会再放手。
段檀在云无忧身上立定一种近乎自毁的心志,然而此刻,他视线不曾触及的地方,云无忧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敛,眼中一丝情绪也无。
她从前为军印在杨弈那里扮芳心暗许,如今为良王党名单则是跟段檀演郎情妾意,横竖都是做昭平郡主的赝品,于她而言并无差别。
之后云无忧又在王府中休养了几日安抚段檀,直至五月初才回到北宫女学执教。
这日教完射艺出宫的路上,她再次遇到了那个带着美貌太监的素衣女子。
素衣女子将手搭上云无忧的肩膀道:“又相逢了,你我还真是有缘。”
云无忧挪了挪脚步,试图避开素衣女子的手:“我看不是有缘,是姑娘你有心。”
哪有人站在路中间一动不动,摆明了就是来堵她的。
素衣女子轻笑一声,牵住云无忧的手腕往前走去:“过来陪我喝几杯。”
她的言行太过熟稔自然,云无忧都恍惚了一瞬,几乎要以为她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头脑清明后,她思索片刻不欲拒绝,于是好奇道:“姑娘这是要引我去何处?”
素衣女子道:“紫宸殿。”
紫宸殿可是皇帝寝宫,云无忧眨了眨眼问她:“咱们去紫宸殿做什么?”
素衣女子平静道:“自然是谋权篡位。”
云无忧心口猛地一跳,停下脚步。
素衣女子回头:“怎么?怕了?”
云无忧道:“姑娘莫要玩笑。”
虽然知道素衣女子所言大抵是在胡诌,但她说话时的口气实在太理所当然。
云无忧一个反贼,心里本就有鬼,听了实在很难不多想。
素衣女子漫不经心道:“怕什么,当今陛下心智若孩童,你我哪一个坐上龙椅,都比他强十倍不止。”
云无忧面色一肃,甩开她的手:“姑娘慎言!”
话虽没错,但这里是皇宫,眼前这女人也太口无遮拦了些。
素衣女子打量她片刻,忽地笑出声来:“怎么跟她一样好骗,真是蠢得招人爱。”
云无忧有些疑惑的看着她,迟疑道:“姑娘口中的‘她’,是指昭平郡主?”
素衣女子并未回答,继续拉着她走到了含仪殿后方的一处桃林,在一棵桃花树前停下脚步。
目之所及,春光大好,风拂过,花枝乱颤,红浪翻飞,浓烈的桃香喧嚣着涌至人前,云无忧抬手,轻易便捉住了一片对她投怀送抱的绯瓣。
素衣女子动动指头,一直随行的美貌太监就徒手在身前桃树下挖掘起来。
他用时颇久,终于从土里挖出一个大酒坛。
桃树下石桌旁,素衣女子带着云无忧落座,那美貌太监用衣服将酒坛擦拭干净后,跪在素衣女子身前将那坛酒双手奉上。
素衣女子接过酒坛,命他去远处候着,爽快地拔下酒塞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接着将那坛酒递给了云无忧。
云无忧接过酒学着她的样子闷了一口,正细细品味这宫廷御酒滋味之时,就听见素衣女子开口道:
“这坛桃花酿,是我们在天授十四年的初春埋下的。”
竟然不是宫廷御酒,云无忧抱着酒坛疑惑道:“你们?”
素衣女子道:“我和程曜灵。”
“酒方是平溪居士给的,这坛酒也是她撺掇着我们酿下的。”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会喝酒,平溪居士哄我们说,总有一天会学会的。”
说到此处她低笑一声:
“其实就是她自己嘴馋了,又懒得动手,所以才想方设法使唤我们。”
“但程曜灵居然信了,酿酒时仔细得要命,真以为能喝到自己嘴里。”
见素衣女子兴致颇高,云无忧将酒坛递还到她手里。
素衣女子接过酒坛,一口接一口地灌着自己,她面颊渐渐生出两抹红晕,整个人也跟着滚烫起来,像一幅染上色彩的画,变得浓烈而鲜明,再没了之前那种不可捉摸的幽深。
饮罢,她一把将空酒坛摔碎在地,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无忧看着眼前场面暗自咋舌,心道这酒量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她想陪酒都够呛。
这时素衣女子抬眼看向云无忧,醉眼朦胧,面颊酡红,蓦地出声道:
“昌平死了,岑贵妃也快死了,我很高兴,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我们了。”
她口中说着高兴,眼里却有浓重得化不开的哀痛。
但云无忧此刻根本顾不上揣摩素衣女子的神情,她已经被方才听到的消息震懵了:
“你说昌平公主……死了?”云无忧难以置信地问道。
素衣女子凝视着她的脸:“她死了,你不高兴吗?”
云无忧略过了这个问题,急着追问:“她是怎么死的?”
素衣女子道:“被火烧死的。”
怎么会是被火烧死的?!
云无忧心神激荡,她分明记得段檀说过,昌平公主和她是一同被救出的,当时昌平的状况比她还好些,如今她都恢复如常了,昌平怎么会死?
心潮起伏间,她脑中突然闪过了大火那天,昌平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知道阿云隹是谁吗?这听起来不像是个中原人的名字。”云无忧向素衣女子问道。
素衣女子笑道:“这当然不是中原人的名字,这甚至不是一个人的名字。”
云无忧困惑道:“不是人的名字?”
素衣女子问她:“这名字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云无忧迟疑一瞬,还是坦诚:
“那日我与昌平公主一同被困火场,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云隹不是我杀的’。”
素衣女子垂下眉目轻声道:“果然是她。”
“所以阿云隹是……?”云无忧追问。
素衣女子偏过头去,目光虚渺,落向桃林,林中乱红正簌簌而下,花隙碎光摇摇,好似又落在了当年,落在那两个并卧树下的小姑娘身上。
少女们梦中不觉,落花半掩身,青衫白衣交缠,都被花汁浸染,醒后只知玩闹,偏要抹花彼此的脸,直到筋疲力竭,才顾视一笑,相携而去。
那时花太好,风太香,天边云霞更是绚烂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而转瞬就是许多年,青衫已成灰,白衣不如昨,如今哪怕她灌下整坛旧酒,也只得到一点自欺欺人的醺然。
“阿云隹是一只肖似虎形的狸花猫。”
或许是因为寂寞,或许是因为此时青衫,实在太像彼时青衫,她还是开口了。
“天授十三年的冬初,岑贵妃设梅花宴,邀女学师生前往。
当时程曜灵和昌平尚未交恶,我们赴宴路上,程曜灵在宫道旁发现了一只藏在草里的狸花猫。
昌平怕猫,说要将它打死,扔出宫去,程曜灵不肯,大骂她残暴不仁,执意护着猫,俩人吵得不可开交。
我看出那猫伤了腿,行动不便,于是和程曜灵一起将它抱回大吉殿的偏室里,程曜灵给它起名叫阿云隹,日日照看。
后来有一回,我们在偏室里撞见昌平踹阿云隹,程曜灵差点上去和她打起来,吼她不准靠近阿云隹。
可惜没过多久,程曜灵就亲眼看到阿云隹被昌平摔死了,她们俩因此决裂,从那时候起,程曜灵再也不肯跟昌平说一个字。”
将素衣女子的话尽数收入耳中,云无忧思忖片刻后不解道:
“既是如此,她那日在火场里,为什么要说阿云隹不是她杀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难道昌平是人之将死其言也骗?
素衣女子轻笑:
“因为阿云隹的确不是她杀的。”
云无忧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