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历三百二十七年,北境烽烟漫过淮河。马文才亲率的玄甲军踏碎徐州城门时,扈渎江上漂浮的断戟还凝着暗红血痂。残阳将朝廷军的"景"字战旗染成绛紫色,随着江水向东漂去,句章以南的密林中,景朝皇帝的逃亡车辇碾过满地枯黄的落叶,惊起一群寒鸦。这场从徐州到吴郡的征伐,看似让北景王的势力如日中天,却不知暗潮已在新占的土地下翻涌。
谋士顾均抵达徐州那日,城楼上“景”字大旗刚被扯下。他带着马文才的手谕走进州府,看着堂下跪着的原班官员,只轻飘飘说了句:"朝廷余孽,当诛。"他话音未落,两侧刀斧手已手起刀落。血腥味混着墨香弥漫开来,几个身着锦袍的官员面无表情地交换眼神,袍角掠过青砖时,连尘埃都未激起。
青州城的晨钟依旧在卯时三刻准时敲响。早点摊的蒸笼腾起白雾,挑夫的扁担吱呀声混着此起彼伏的叫卖。街边包子铺的王掌柜揉着面团,看着衙役们匆匆走过,嘟囔着:"又要征粮了。"没人注意到,朱红王府门前的守卫换了新人,腰刀在晨光中泛着冷芒。
马文才的书房彻夜亮着灯。案头摊开的舆图上,从徐州到吴郡的区域被朱砂重重勾勒,旁边摞着草拟的庆朝官制文书。"顾均到徐州已经七日了。"他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瓷杯与青石碰撞出清脆声响,"那些太守太尉,可有异动?"
陈参军展开密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回王爷,顾先生已按计划处置朝廷派系官员。不过......"他顿了顿,"徐州李氏、王氏等氏族,表面恭顺,私下却频繁集会。"
同一时辰,王府西侧账房内,桓秋正逐笔核对扬州粮行的账本。夏眠匆匆掀帘而入,袖中滑出一封密信:"王妃,徐州传来消息。"她压低声音,"李氏次子已接管盐场,愿以漕运为投名状。"
桓秋指尖划过信笺上的暗纹标记,将信纸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字迹,"漕运"二字在灰烬中蜷曲成灰。"告诉李公子,按原计划行事。"她将算盘拨得哗哗作响,"通知扬州粮行,明日起增运二十石糙米,走隐秘水道。"目光扫过窗外巡逻的侍卫,又叮嘱:"此事若有半点泄露,提头来见。"
银钏儿捧着披风候在一旁,低声道:"王妃,城西码头的张管事求见。"
桓秋起身整理衣襟,突然轻笑出声:"王爷还是太自信了。"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那些氏族嫡子们,哪个不是在吃人骨血里长大的?"
她就知道,马文才不会动那些氏族子弟。马文才太依赖前两世的记忆了。他以为握住氏族的头面人物,就能掌控一地。却不知在那些深宅大院里,继承权的争斗远比朝堂更血腥。每个嫡长子身后,都站着虎视眈眈的兄弟;每块封地的契约上,都沾着看不见的血手印。氏族,比之朝堂更加残酷,对于大氏族的继承人,向来是能者居之,若是不能服人,那就庸者下。
桓秋比他更懂这些——当马文才忙着安抚太守太尉时,她的人已经在徐州的酒肆茶楼,与那些不得志又有才华的嫡次子、庶子、旁支们推杯换盏。真正的继承人,多少有傲气,能被她拉拢的,大多是竞争对手,需要资源的那种。现在徐州那些被抓捕的太守太尉,背后也多的是觊觎者。现在,机会来了。
顾均的加急文书送到马文才案头时,已是月余之后。“近日政令多有阻滞,原安抚官员所言难行……”马文才捏着信纸的手指发白,上面“政令难行”“人心浮动”等字迹刺目。窗外的梆子声惊飞了檐下的寒鸦。文书被摔在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
他立刻召集幕僚,却不知此时徐州的盐场、粮庄,半数账本上已悄悄盖上了桓秋的私印。
“王爷,此事蹊跷。”陈参军展开舆图,“这些突然冒头的管事,背后都与青州商队往来密切。”
马文才盯着信上的青州桓氏印鉴,突然想起出征前那个夜晚。桓秋在书房核对账本,烛火映着她认真的侧脸,他当时还笑着说:"夫人管好内宅便好。"此刻想来,那些深夜的灯火,原是为今日所燃。
当顾均奉命以“北景王赏识”为由拉拢徐州新贵时,得到的却是清一色的婉拒。有人说要守孝三年,有人称病闭门谢客。最后传回的密报让马文才摔了茶盏:"徐州新晋管事,皆认青州桓氏为主。"
青州王府的书房里,气氛比隆冬的冰河还冷。午后,马文才径直来到桓秋的书房。推门而入,只见她正伏在案前,专心致志地批阅着流民安置的文书。马文才将顾均的密信甩在案上,信纸滑到桓秋面前,墨迹未干的“桓氏插手”几个字刺得人眼疼。
“你非要与我作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徐州是南征的根基,你现在把人心都搅乱了!”
桓秋放下笔,抬头看向他,语气平静:“王爷何出此言?妾身不过是在为百姓谋生计罢了。”
“谋生计?”马文才怒极反笑,“你私下拉拢徐州氏族,干扰政令,这就是你的生计之道?如今新朝将立,正是需要稳定之时,你却……”
桓秋慢慢站起身:“王爷要的是听话的官员,我要的是真心做事的人。”她直视着马文才的眼睛,“王爷口口声声新朝,可您想过没有?那些氏族子弟,表面应承得好听,私下里早把您的政令当儿戏。倒是那些旁支,为了证明自己,才会实心办事。”
“妇人之见!”马文才猛地起身,衣袍扫落案上的镇纸,“没有氏族支持,我拿什么养兵?拿什么攻城?庆朝何以立足?你这是在坏我的大事!”
“那王爷不妨问问,这些年您养的兵,吃的是谁的粮?”桓秋的声音也冷了下来,“王爷若执意如此,今后青州商队的粮草,怕是难以无偿供应军营了。” 这句话让空气瞬间凝固。
马文才盯着眼前这个曾经与他共点烛火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他想起年少时两人在私塾偷读兵书的日子,那时他们说要“共治天下”,可现在……
“好,好得很。你威胁本王?别忘了,这青州城还是本王说了算!”马文才冷笑两声,“既然如此,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他拂袖而去,靴跟踏在青砖上的声音在长廊回荡,惊得廊下的鹦鹉扑棱着翅膀,发出刺耳鸣叫。
这场争执很快在王府高层传开。陈参军劝马文才:“王爷,王妃此举虽有越界,但徐州之事,确实需从长计议。如今正值关键时期,与王妃闹僵,恐影响大局。”
马文才却固执己见:“她既不顾夫妻情分,就休怪我不留情面。传令下去,以后徐州诸事,不许王妃插手。”
然而,桓秋也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现在她有的是钱,特别是不再支持马文才的军费之后。她继续布局,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和财富,支持着自己拉拢的势力。表面上,她依旧按时主持王府事务,关心民生;私下里,却与徐州各方频繁联络。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州城的百姓依旧过着平静的生活。他们不知道王府深处的明争暗斗,只看到王妃继续开设义学、救济灾民,王爷也依旧操练军队、筹划新朝。只有那些位高权重的亲信们,感受到了这场风暴的威力——他们不得不选边站,有人悄悄将密信塞进桓秋的马车,有人在马文才议事时欲言又止。
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马文才与桓秋的较量仍在继续。一个为了新朝的建立和稳固,不择手段;一个为了百姓的福祉,坚守本心。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谁也不知道何时才会迎来终局。而江山的走向,正悄然在这场博弈中发生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