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出口的瞬间，空气中立马陷入一片寂静中。

祁乐的心咯噔一跳，已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准备好了迎接来自首领的痛骂。

他方才也是急昏了头，竟然会说出那种话来。现在想起来，他都是一阵不寒而栗。

没想到等了半晌，丹羽的责骂并未降临。空气中安静得有些诡异。祁乐悄悄撩开眼皮，从狭窄的缝隙中打量着丹羽的表情。

丹羽的脸色晦暗不明，祁乐看了半晌，也瞧不出什么情绪。索性心一横，睁开双眼，破罐子破摔道：“求您了，您能否带着鸟群，去帮帮那些村民？”

祁乐一向是个急性子，平日里也不拘小节。他从小就没了爹娘，总是受同辈的幼鸟打击。但这些折磨不仅没让他变得委曲求全处处忍让，反倒养出了个张扬跋扈的性子。谁惹到他，他便要十倍奉还回去。

丹羽那时看这小孩可怜，时不时便会照拂一下，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么久以来这还他第一次见到祁乐求人，也是他第一次听到祁乐用这种几近哀求的口吻说话。

可能只过了一刻钟不到，但时间却拖得像几辈子那样漫长。

祁乐低着头，几乎要将脑袋伏到水底下去了。

半晌，丹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重重地敲在祁乐耳边，道：“好。”

等来的不是意料之中的拒绝和责骂。祁乐错愕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丹羽。

丹羽注意到他投来的炙热的目光，一扇翅膀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话毕，他猛然飞身而起，在半空中对着下面的玉脊鸟发出几声尖啸。

听到首领的号召，无数巨鸟扇动翅膀从水面上飞起，溅起一串又一串晶莹的水珠，在残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祁乐愣愣地看着一只又一只离开的白鸟，终于回过神来，从水面上一跃而起。灵巧又迅捷地追上了鸟群。

他在无数雪白的身影中寻找着那头顶一点丹红的白鸟，望了半天，他终于发现了一马当先飞在最前端的丹羽。祁乐加快速度，很快赶到了丹羽旁边。祁乐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想要问他的。

丹羽侧身看了看飞到自己身边的祁乐，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回复他的打算，只是突然加快了速度，一下子领先了祁乐好几米。

祁欢不知他为何要忽然加快速度，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丹羽平日在鸟群中话不多，并不总是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但所有鸟都很信服他。

丹羽光是站在那里，对其他玉脊鸟便有种天然的威压，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颅，自愿臣服于他。

但此时，一向严肃的丹羽扭头看着他，竟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孩童般顽皮的神态。祁乐一怔，转瞬之间又被丹羽甩开好几米。

他终于明白了——

丹羽是跟他玩起了他们在祁乐幼年时常常玩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定下终点后同时出发，谁先到达谁就赢了。只不过祁乐年纪小，自然是飞不赢丹羽的。于是他总是耍赖，在还没喊出发的时候就先飞了出去，不过最后总是会被丹羽赶上就是了。

年幼时祁乐总是会被同龄的雏鸟欺负。有时候啄他的羽毛，有时候抢他的食物。不过都不严重，他们只是觉得这样作弄祁乐好玩罢了。祁乐不肯服软，谁要是啄他一口，他就拼了命地啄回去，非得双双挂彩他才罢休。

某次他又被那群小鸟欺负了。虽然他发了狠把他们都赶走了，但是还是感觉委屈得不行，一个人躲在草丛后面发呆。

丹羽就是在这时候发现了他。祁乐看着草丛上方突然探出的脑袋，吓得一愣，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任谁都知道这是丹羽，他们玉脊鸟的首领。

但丹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祁乐从地上拉了起来，像个童心未泯，正在逗孩子玩的父亲。

他道：“你想和我玩个游戏吗？”

祁乐稀里糊涂地被他拉了起来，又稀里糊涂地张开翅膀飞了出去。这么几次下来，他的心情竟然好了很多，那些不愉快的阴翳很快也消弭于无形。

祁乐长大后知道了丹羽的良苦用心。他不仅是大鸟，还是首领，他若是出手管了这些幼鸟之间的事，其他雏鸟自然会以“告状精”、“叛徒”为由更变本加厉地欺负祁乐。于是他只好另辟蹊径，有意无意地出现在祁乐身边，次数多了，那些幼鸟便也不敢招惹祁乐了。

丹羽对祁乐而言不仅是一位长辈，更是他童年时期唯一的朋友。不过，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玩过这个游戏了。

和丹羽相处的温暖回忆涌上心头，祁乐不由得流露出了些许笑意。他猛地一扇翅膀，加速追上了丹羽。

十几年过去，丹羽毕竟还是年纪大了，体力自然赶不上年轻力壮的祁乐。见祁乐追上来了，他也停止了加速，笑眯眯道：“小白长大了，已经飞得比我要快咯。”

祁乐不多言语，只是侧身看着丹羽，目光流露出一丝温情和感激。

*

丹羽愿意离开森林到村庄帮助人类，并不全是只因祁乐。

这个因素固然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他曾经见过祁乐描述的场景——

那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旱灾。灾情过后，一个漆黑的深夜，天空终于下起了雨。无数欣喜若狂的人冲进雨幕里，状若癫狂。

只有他看清，数不尽的蟑螂遮天蔽日一般盖在了整个村子上方。

这虫灾爆发得实在太迅猛。所有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短短三天，村子里便死伤无数。反应快的立马扔下自己一生的家当，外出避难。那些踌躇不决的、不舍得走的、无处可去的......但凡还留在村子里的，都没有个好下场。

但最恐怖的，是那些蟑螂的繁殖能力。

屠光了那一个村子里的人，无数的蟑螂找不到食物，便将矛头转向了村庄外。但凡是虫群所经之处，必然寸草不生。甚至玉脊鸟一族栖息的森林都不能幸免。

而且这些蟑螂存在的时间越久，繁殖出来的小蟑螂便以成百上千倍计地增长。如同黑云过境，恐怖万分。

也是在这场恐怖的虫灾之后，丹羽才被众鸟推举为首领。新的首领带领着自己的族群，跋山涉水许久，终于找到了新的栖息地——也就是玉脊鸟现在的领土。

那时祁乐还未出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场多恐怖的浩劫。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曾经的悲剧，只能从源头处解决这些恐怖的蟑螂。现在只过去了短短一天，蟑螂群还没有走出村庄，尚且为时不晚。

*

夜半三更，鸟群终于赶到了村庄上方。

本应平静入眠的村落此时却不得安宁。

远远地还未降落，祁乐便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尖叫。他神色一凛，立刻收了翅膀俯身冲下去。

他循着声音来到了一名幼儿身边，小姑娘躲避着脚底下乱爬的虫子，疯狂逃窜，口里不住地爆发出尖叫。

身边一个看着像是她父亲的人正举起手中的扫帚疯狂砸向地面上逃窜的东西，一边砸一边歇斯底里地爆发出一阵阵的叫喊：“啊啊啊！离我闺女远一点，快滚啊啊啊啊啊！！这些究竟是什么死东西！！！”

是蟑螂！

距离太远，等到鸟群到达村庄的时候，这些恐怖的蟑螂妖已经开始孵化了。

祁乐见状，立马从身上扯下一把羽毛。在他催动魂力后，无数飘扬的白羽瞬间化作无数巨大的白鸟，猛烈地对着地上的蟑螂展开了攻击。

那名父亲被突然出现的白鸟吓了一跳，有些茫然地盯着转瞬之间化形出来的无数白鸟，惊讶道：“鸟妖？”

正当此时，那女孩的哭嚎声又一次响了起来，比之前更凌厉、更恐惧，好像猛地往人的耳膜里扎入了一把刀子。

祁乐转过头去，只见一只硕大的蟑螂已经爬到了女孩身上。女孩惊惧万分，几乎是分毫不能动弹。

见状，女孩父亲猛地抄起扫帚冲上前去。但比祁乐比他更快，猛地用尖利的爪抓住了那巨大无比的蟑螂，下一秒，魂力灌入脚下，那只蟑螂瞬间变成了一堆黑灰。

祁乐将这对父女赶到了白鸟分身围起来的包围圈中，没有一只蟑螂能越过白鸟严丝合缝的防守，很安全。

时间紧迫，他叮嘱二人不要离开这保护圈后猛地振翅而飞。父女二人看着祁乐翱翔在半空的身影，一时有些呆了。

祁乐飞到上空一看，鸟群已经和地上横行的蟑螂酣战起来。

一时间，无数白羽飘扬，宛如纷飞的雪花。

许是日子近了农历十五，今夜的月光格外皎洁明亮。明晃晃地照在地上，让一切事物都清晰地显现出来。

祁乐将视线投向地面，无数的蟑螂在地上涌动，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巨鸟灭掉。祁乐飞离了街道，冲回了祁欢的家。四面门窗紧闭，一家人挤在那张窄小的木桌旁，恐惧地发着抖。

他们听了村长的话，没有随意离开家门。但还是察觉了门外的异动。隔着门缝看仔细后，一家人被对面房屋涌出的无数蟑螂吓得魂不守舍，六神无主地呆在屋里不知如何是好。

祁乐拽下一把羽毛，骤然间幻化成无数白鸟，很快就将房屋附近的蟑螂清理了个干净。处理好之后，祁乐才飞到房子后面，用喙在窗沿敲了三下。

闻声而来的祁欢打开窗。祁乐没有告知他就走了，等到祁欢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一觉醒来祁乐不见踪影，祁欢有些担心，屋前屋后找了个遍。此刻终于看见安然无恙的祁乐了，祁欢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紧紧抱住白鸟，把他从窗沿挪了进去，又立刻警觉地四处望了望，迅速把窗子给关好。

见状，祁乐抚慰道：“没事，我已经把家周围的都解决了。”

二宝看见祁乐回家了，也很激动地跑过来。小丫头方才的焦虑并不比祁欢少。

旱灾过后二宝瘦削不少，还生了场大病，直到现在她的两颊都隐隐透着一股病气。几个月来总是苍白的小脸终于因激动微微泛红。

此时见祁乐说话了，她惊讶道：“原来你真的会说话呀！我一直都以为是欢欢哥哥骗我的。”

祁乐也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他在确认祁欢一家无事后，又夺门而出。

祁欢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夜色中，非常虔诚地在心里拜了拜菩萨，尽管祁欢一向不相信这些。但是叔叔婶婶每次去拜菩萨都会带上他。

但此时祁欢却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渺然的神佛之说，希望菩萨能保佑祁乐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