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村长。

村长外表虽略显潦草粗放，但实际上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旱情刚开始的时候，也是他组织村民们互帮互助，他还将自己家中富余的粮食分给捉襟见肘的农户，大家平素都很爱戴他。

后来灾害越来越严重，村里屡屡出事，没有人再听得进他的话。村长就算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了。祁欢一家也有许久没见到过村长了。

此时见他忽然造访，虽然大家都满心疑惑，但还是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坐坐。

村长摆摆手道：“我们就不进去了。此行我只是想来了解一下，那天夜里，你们有没有人淋到过雨？”

方才才听祁乐问过一遍的祁欢立刻抢答道：“没有，我们没有。”

见祁欢回答得如此肯定，村长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他扭头看了看站在他身侧的一名身材矮小的妇人。她听了祁欢的回答，抬头望了一眼祁欢家房屋外挂着的门牌号，聚精会神地在本子上写起了东西。记完了，那妇人将本子一合，冲村长点点头。

对上她的视线，村长知道她已经登记完了，转过身来对着祁欢一家道：“没有就好。打扰了。”

话毕，他们一行人便打算离开了。

叔叔连忙拉住村长，隐隐从自己短时间内听到的两次一模一样的问话中嗅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侧过脸来，压低声音对着村长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村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探出脑袋，双眼里直勾勾写着好奇的孩子们。

“跟我来。”他低低对着叔叔说了一句。

叔叔看着他目光停留处的几个孩子，立刻心领神会，看来这话最好不要被孩子们知道。祁欢叔叔跟在村长身后，两人闪到了屋子侧面。

村长走出遮蔽物，看了看仍然待在家门口好奇张望的身影，确保他们听不清这边说话的内容后，才严肃地开口道：“村里好像起了疫病。”

此言一出，惊得叔叔往后连退了两步。他又立刻凑上来道：“怎么回事？”

村长叹气道：“有些人的身上莫名其妙长了好些鼓包。请了城里的郎中来看，都看不出什么名堂。有郎中说可能是疫病，问他们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问来问去，他们都说自己那天出去淋了雨。我嘱咐他们都在家里待着，不要出门。随后我就喊了几个人跟我一起到村子里问问，要是有淋了雨的，先登记好。”

末了，村长还叮嘱道：“这段时间没什么事的话，你们最好也就在家里待着，哪都别去。”

听了村长的话，祁欢叔叔的眉头拧在一起，感受到了事态的严重。他向村长保证自己一家定然不会乱走。

随后，村长就带人离开了。

回到家后，婶婶慌忙凑上来，问他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叔叔对着她耳语几句，听完，婶婶脸色变得煞白，好半天才缓和下来。

婶婶和其他人不同，她是见过疫病的。不过她并不确定村长口中的“疫病”是不是她年少时曾经见过的那种。更准确些来说，她曾经经历过的那其实不是疫病，说是“虫灾”更为贴切。只是这些虫子会寄生在人的身上。有人家很快地请了大夫来看，查不出病因，只说可能是某种瘟疫，也不知会不会传染。

婶婶那时也不过十二三岁，她曾亲眼所见过那场景是多么恐怖。如今，光是提到这两个字，那不堪回首的记忆瞬间出现在她大脑里。铺天盖地的恐慌便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她。

她强装镇定，对着孩子们挤出了一个笑，道：“没事的，你们快去睡个午觉吧。下雨了就好，下雨了就好......”

说完，她自顾自地便回了屋。帘子被她抬起来，在她进屋之后又抖落下来。

帘子上绣着的碧绿荷叶随着这动作动起来，活灵活现。好像真的有一阵清风吹过，将一池青莲扰动得摇晃起来似的。

祁欢聪明，自然知道婶婶说的不是实话，他敏锐地看到婶婶脸色大变，分明就被吓得不轻。

问来问去也没人肯告诉他。祁欢闷闷不乐地拖着脚步倒回自己的席子上，不再去自讨没趣了。

祁乐跟着祁欢上了席子，没说话，只是用脑袋拱了拱祁欢的手心。祁欢顺从地伸出手掌，抚了抚祁乐头顶柔软的羽毛。

一家人都被昨夜那场大雨扰得不安生，几乎是一夜没阖眼。凉风轻柔地从窗户溜进来，不再带着毁天灭地般的炎热，如同母亲的手掌，温和地抚摸孩童的脸颊。

在这样舒适的环境中，祁欢很快就陷入了睡眠。

祁乐盯着祁欢，感受到祁欢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下来，祁乐不由自主地也沉静下来。

虽然祁欢说村子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但祁乐坚信自己那天看到的不是幻觉。再加上莫名到访的村长，不由得让他起疑。

蟑螂祁乐倒是见得不少。南境炎热潮湿，昆虫横行。但这却是祁乐第一次见到规模这么大的蟑螂群，实在骇人得紧。他脑内一团乱麻，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去找丹羽问问。丹羽也活了几十上百年了，比他知道的东西多得多。

他轻轻地爬了起来，飞出窗外。

祁乐扇动着翅膀，像一道白色流光一般划过天空上方。偶然瞥见的人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终于看到了那片形状宛如树木的湖泊，它在太阳底下闪着粼粼的光。湖面上安静地栖息着许多白鸟。村庄离这里实在是太远。等到祁乐到达鸟群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斜斜洒下暖黄的光线。

祁乐借着夕阳的光，在鸟群中仔细找寻好一会，终于找准那头顶一点丹红的白鸟。他猛地俯冲下去。

丹羽被祁乐溅起的水花甩了一脸。他看着突兀地出现在自己身边的祁乐，着实被吓了一跳。

祁乐是丹羽看着长大的，在祁乐小时候对他多加照拂。此刻丹羽见祁乐一副慌慌张张丢了魂似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习惯性地教育道：“小白，说了多少次，做事要稳重。总是这么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

祁乐焦急得慌，连连点头敷衍几句，立马开门见山道：“您有见过很多蟑螂吗？非常多、非常多，聚起来像云层一样的蟑螂群。”

丹羽被他这一问给问愣住了，疑惑道：“什么什么蟑螂群？”

祁乐立马将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一股脑抖落出来。听完他连珠炮似的讲述，一惯见多识广的丹羽面上都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转瞬间，那短暂的空白又转为了错愕。

他突然动作起来，瞬间扑到祁乐跟前，看上去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祁乐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急道：“怎么了？很严重是吗？那些蟑螂很厉害没办法解决了？还是您想到了什么别的事......”祁乐的话一串接着一串冒出来，焦急万分。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颜书第一次听见祁乐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看来真是急昏头了。

丹羽一双眼定定地望着他，急切道：“你刚才说，那场雨是几点下的？”

祁乐仔细思索一番，不确定道：“具体的我也不知。约莫是昨夜卯时？”那场雨下得实在是太大。在那样的情况下待久了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祁乐只能凭借自己模糊的感觉给出回复。

丹羽听了他的回答，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虫灾，我很多年以前曾经见过一次。蟑螂群将自己的卵掺在降下的雨水中，寄生在毫不知情的活人中，用他们的血肉来喂养新的蟑螂。”

一阵久远的回忆强行接入丹羽的大脑。那些恐怖的情景历历在目，每一个人痛苦的表情都令他记忆犹新。数不清的凸起在人的皮肤下方蠕动着，那些疙瘩一半的硬块看上去令人作呕，好像下一秒便会咬穿皮肉，从里面钻出些什么东西来。

回忆到这里，丹羽一阵头皮发麻。他的讲述停了片刻，接着又道：“......大约在六个时辰之后，这些蟑螂卵便会开始孵化了。”

那照这么说，岂不是很快就......

祁乐瞳孔猛地一缩，几乎要尖叫起来。

即便旱灾之后饿殍满地，人们因争夺食物大打出手，自相残杀。但他却只能记得这个村庄最初美好的样子，提着糕点的慈祥老人，笑盈盈举着糖葫芦问他吃不吃的孩童、不忍心赶走寒夜蜷缩于车底的流浪猫的小贩，还有那一碗碗热气腾腾，在人们手中传递的饺子。

旱灾已经斑驳了这座村庄原本的色彩，很多熟悉的、美丽的，带着微笑的面庞已经消失了。他不愿再看到更多的人丧命。

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颤抖道：“那您有没有办法，能救救那些村民？”

丹羽抬头看见祁乐炽热的眼神，犹豫了一下，道：“办法倒是有，不过......”

祁乐接道：“不过什么？”

丹羽盯着他的眼睛，吐出两个字：“分身。”

祁乐明白了。他们白鸟一族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名“分身”。这些蟑螂若是只有一只，还是很好解决的。白鸟锐利的喙和爪，对于那些蟑螂而言本就是锐利的武器。只不过它们数量实在是太多了，几乎可以能用“铺天盖地”来形容。

而“分身”，便是指白鸟可以啄下自己的羽毛，在这些羽毛里灌注自己的魂力。随后这些羽毛便会变出和本体别无二致的分身。这样一来，只要数量够多，解决那些多如压城乌云的蟑螂也不是不能完成的事情了。

只不过若只有祁乐一鸟，断然是不够的。

想明白之后，他对上了丹羽的目光，祈求道：“您可否帮一帮那些村民......”

话毕，祁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猛地住了口。

虽然那些历史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但那曾经的教训每一刻都在他们耳畔敲响警钟。没有一只玉脊鸟敢忘记那些血淋淋的屠杀。死去同族的冤魂早早地就告诉他们了一个道理——

不要靠近人类。

但如今，他祁乐却好像已经忘了那些惨痛的教训，竟然异想天开到要其他玉脊鸟去帮他救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