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四十八年,蓬莱镇。
两名汉子一前一后走在小道上,上半身脱得精光,汗水不住地从发根渗出来,裹了脸上的油淌进眼睛里。
两人一白胖一黑瘦,站在一起活像一对反义词。白胖的叫阿木,黑瘦的叫阿丁,都是蓬莱镇镇长家的长工。
阿丁和阿木一前一后走着,中间拖着一块破烂的草席。草席随着两人的脚步一左一右摇晃,过了半晌,那草席中竟抖出一只苍白手臂,僵直地拖到地上。
阿木走在后面,看见这只手臂,只觉得心慌。
蓬莱镇既能称作“蓬莱”,自然是有些原因的。早年间蓬莱镇近湖,下雨后湖面上常常雾气弥漫,蓬莱镇也真如那传闻中的仙境那般,仙气缭绕,是个令人向往的好去处。
蓬莱镇下辖有三个村。镇上人口的吃食都靠村里提供。
前些年村民的日子过得还不错,雨水充沛,田里收成好,大家也就吃得饱穿得暖。
近两年也不知是什么祸事,天灾频降。
去年是发了好几次大水,刚种下的庄稼全淹了,今年又逢大旱,太阳整日挂着,毒辣炙烤着每一片天地。连年如此,田里已经是颗粒无收了。各家靠着官家发下来的救济粮,勉强还能过日子,只是世道大不如之前太平了。
蓬莱镇背后连着一片荒山。山上时不时就会出现几具无名尸体。刚开始官府还管一管,但荒山人迹罕至,死者也辨不出身份。倘若有能辨出身份的,查起来众人也是一问三不知。
久而久之这片山就没人管了。野草长了半人高。唯一只有他们脚下这条小路勉强能行人。
阿木环望四周,越往里走越安静。刚开始还有微风吹动野草摇晃发出的沙沙声。但走到后面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了流动,野草立在土地上,一点晃动都没有。太阳照在杂草上,投下不祥的阴影。
阳光扎在身上,汗水流下去,火辣辣地疼。
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太阳再大阿木都不觉得暖和。皮肤烫得好像要烤熟了,心里发毛的感觉却是顺着脊背一路爬到后脑。
这道路实在是荒凉得紧,放眼望去,只看见大片大片枯黄的野草还有远处起伏不断的低矮土包。整条道路远得看不见尽头,路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此情此景下,人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荒唐的设想一个接一个冒出来,阿木抬着草席,微微喘着气。
他本试着想点别的转移注意力,余光一瞥,又看见了那惨白得瘆人的手臂。一阵凉意窜上他的脊柱。
阿木咽了咽口水,开口道:“阿丁,咱还要往里走吗?随便找个地给她埋了得了,这地方不对劲,瘆得慌。”
走在前面的黑瘦汉子转过来,往地上啐了一口:“呸,瞧你这怂样。少东家说了,让我们把这妮儿扔得越远越好。这才走出来几步路啊,要是被人看到了,少东家第一个骂死你。”
阿木不敢说话了。抬着草席往上颠了颠,让那只手不至于拖到地上。他实在是没这个胆量把这手塞回草席里。
和人说了两句话,阿木感觉自己背后的寒意散了不少,看着环境好像也没之前那么诡异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两人用方言有一搭没一搭聊起了天。
“这小妮子怪可怜的。”阿木叹气道。
阿丁接茬:“唉,真是造了孽了哟。碰上这么一家衰货,倒霉催的!”
阿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听说这小妮子是外地拐回来的?我刚来没多久,听刘婶她们嚼舌根子说的。”
阿丁在镇长家做工时间比阿木长,知道的也比阿木多。
听了这话,阿丁道:“是噻。这小妮子真的可怜。是被镇长买来给他小儿子做媳妇嘞!买来也不好好对人家。四五岁嘞小娃儿,大冬天喊起人家去河水里给他家洗衣服。冬天的河水,那是真能冻死人!还动不动又打又骂,抽得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造孽啊。每次听到惨叫声,我们这些帮工的心都一抽一抽的,也不晓得镇长那家到底是不是人,我呸。”
说到这,阿丁又往地上呸了一声。这事提起来他就来气,连连摆头道:“少东家,真不是个东西!”
阿木听得头皮发紧。他刚到镇长家帮工一周,还没见过阿丁说的场景。
不过倒是让他遇着了更刺激的。
今天清晨他被人摇醒。阿木睡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之后发现是阿丁在摇他。
“起来,搬东西。”
天刚亮没一会,阿木茫然地跟着阿丁走到院子里,不知道大清早是有什么东西要搬。
然后他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院子里趴着的一具尸体。
一声惊叫被堵在喉咙里。
少东家慢条斯理地从门后走出来,手上捏着一块方巾,看似很嫌恶地一根一根擦着自己的手指。
“你、你,过来。”
他指着阿丁、阿木二人道:“不该问的别问,给我把她拖到后山去埋了,别让人给发现了。”少东家说话语气淡淡的,好像嘴里说的并不是人,只是在处理一堆没人要的垃圾似的。
阿木吓得发不出声音,旁边的阿丁替他回答道:“是。”
“所以这小妮子,最后是......是少东家弄死的?”阿木问道,声音带上了显而易见的颤抖。
阿丁沉重地点了点头:“裹的时候我看过了,这小妮子是被活活掐死的。昨天我听到少东家房间里有动静,我没敢吱声。”
阿木不说话了,对着手里抬着的草席默默道:“丫头啊,害你的不是我们啊,你可千万不要怨我们啊,下辈子投个好胎。”
阿丁忽然停了下来,用手上拎着的铲子指着两人身边的树,道:“就埋这吧。我们走了一上午了,够远。”
那树极其高大,枝繁叶茂,几乎盖过了半条小路,铺下一大片阴凉。
阿木闻言,点了点头道:“行。”
两人将草席扔到地上。草席在地上滚了滚,里面裹着的尸体便露了出来。
尸体紧闭着眼睛,身上裹了泥,像被主人扔掉的木偶,抽掉线之后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
阿丁在树周围下了几铲,掀开的泥土肥沃黢黑,和村里贫瘠的黄土地大相径庭。
土地松软,极易挖掘。
但阿丁越挖越感到一阵寒气从脚底板直直地往心里钻。
这里的土壤如此肥沃,甚至能生出如此繁茂的树,定是养料及其充分。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滋养这片土地?!
想到这,阿丁打了个寒战,铲子差点铲到了旁边阿木的脚。阿木跳起来,怒道:“你走什么神?差点都把我脚都给废了。”
阿丁强忍着恐惧,将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阿木。听完阿丁说的话,阿木的整个头皮几乎要炸开。
正当此时,他的铲子挖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阿木低头一看,三魂六魄吓得丢了个干净。他大叫一声,扔了铲子。几乎是手脚并用,慌不择路地往后退。
阿丁已经吓得没了力气,怔怔地站在原地。恐惧让他的双腿无法移动,甚至无法移开眼睛。
阿丁目力极好,他看得千真万确。
那是一截白骨。
他们挖来埋人的坑已经初具雏形。由于土壤太过松软,此刻四壁竟扑簌簌地往坑底落着土。
隐隐有一些白色的东西从黑土中露出来。白骨不算密集,不然阿丁第一铲下去的时候便能察觉端倪。
但......这只是一处。
随便一处都有如此多的白骨,以这荒山的面积,累积起来,不知这下面究竟埋了多少人。数以千计?还是数以万计?!
这荒山,是名副其实的乱坟岗啊!
寒气一阵一整往阿丁天灵盖涌,他身上好像爬满了虫子,只要一动,恐惧便会把他撑出的最后一口气吞噬得一干二净。
“......阿木,我们赶紧把这丫头扔进去,扔了就跑。”阿丁吊着一口气,非常缓慢地,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
没想到阿木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还是呆若木鸡地维持着刚才逃跑时的扭曲姿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阿丁的身后。
阿木瞳孔放大,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好像他身后有什么非常令人恐惧的东西。
阿丁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后背一凉。他记得再清楚不过,他们从土路上下来的时候,把草席和那丫头一起扔在了他身后。
冷汗顺着阿丁的脊背躺下去,洇进他扎进裤腰的衣服里,后腰那块一阵接一阵地发紧。
然后他听见阿木说话了:“我们最开始抬这丫头的时候,她的眼睛......是不是闭上的?”
阿木的声音很轻,因为恐惧,听上去如同飘在半空中一样。每一个字,都飘进了阿丁的耳朵,像重锤一样敲着他的心脏。
阿丁缓慢地、迟疑地慢慢将头向后扭。
然后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睁大的眼睛。
下一秒,草席里裹着的尸体竟然动了起来——那双苍白的手正试着推开自己身上压着的草席。
阿丁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到了地上。
阿木则爆发出一声尖叫,从地上弹射起来冲到阿丁身边,硬生生将他拽了起来,拖上了土路。
人在面对恐惧的时候,潜能总是无限的。
阿木拽着阿丁,跑得却比他一个人的时候还要快。
被拖了一段,阿丁终于找回了点力气,也撒腿狂奔起来。
阿丁奔跑着,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听阿木的,早早把那丫头在路边埋了。现在怎么跑都觉得这条路跑不到尽头。两人跑得太急太快,脚下扬起的尘土全都被他们吸进气管里,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阿丁不敢咳嗽,也不敢眨眼,只是怨自己的爹娘怎么没给自己多生两条腿。
直到前方远远出现了几家屋子,两人的速度才放缓了下来。
阿丁哆嗦着手,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再次向阿木确认道:“刚才不是我看花眼了吧。那具尸体的手,真的动了?!”
阿木气都喘不上来,摆手道:“没看错!最后跑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尸体从地上爬起来了。头发披着,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