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纱,被夏日的燥意浸染,淡了几分高不可攀的清冷。
傅云置身一片红浪之中,堂前宾客喧嚣,他难得耐着性子,迎着一声声道贺,多喝了几盏。
他成亲了?一瞬间的闲暇让他略微找回了些许理智。可在这热闹里,他又不由纵身其中。直到被推搡着离开,才扬着微醺的酒意,行过挂着红灯笼的长廊,回到自己院中。
院内寂静,房内燃着龙凤烛,摆着一些吉祥物品。
进了内室,宽大的喜床上,静坐着的是他暮想了许久的人。
屋内灯火轻跃,他按耐住那怦然直跳的心脏,掀开流苏祥云盖头,入目是张娘子近在咫尺脸。
对方脸上抹了艳色的胭脂,增添了几分夺目的姝丽。
厚重的喜服是他曾经见嫂嫂嫁进侯府时穿过的那套花纹,彩凤蹁跹,金线闪耀。
张娘子带着浅浅的笑意,仰头唤他‘夫君’。
虽与平时从容淡漠的张娘子大相径庭,但傅云被酒液烧上了头,白日里看过的书画尽数浮现。
那粉衣男子变成了张娘子的模样,罩着一层绛色薄衫,眼中含着一汪春水般的泪。
傅云低头,在对方身上吻出一串的痕迹,如同雪地里的红梅,在冷白的肌肤上绽放。
同画上的一样,他褪去对方本就不能作为遮掩的薄衫,掐着那截腰,将自己陷入柔软的云层中。
许是这一下太重了些,令对方嘤咛出声。
而他似乎寻到了关窍,如得到了一件爱不释手的珍宝。
春潮带雨,夜色正浓。
云销雨霁时,他濡湿了衣带。
红浪之中青丝纠缠,覆着身躯染上潮意。一块光洁的白玉软在他手中,缀着他雕刻上去的梅,秾丽鲜艳。
傅云倏地醒了。
一切如云烟散去,眼前只有蒙蒙光亮,神智逐渐归拢,腹间的黏糊的触感让他猛然坐起身。
傅云侧首看了一眼床上无知无觉的人,方才轻手轻脚起身,连带着被褥一起,出了里间。
世子没有亲自搓过衣裤,但今日他羞红了脸,偷摸从井里打了水,将弄脏的地方小心搓干净。
幸亏醒得时辰早,村里没什么动静,若是被人看见,他该找些什么借口掩饰。
待晾晒在院里的竹竿上后,傅云方才松了一口气,身后细微的动静让他回头,就见苏玉立在厅门处,懒懒地撩眸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前者眼神杂乱,各类情绪纷飞,而后者沉静内敛,带着刚醒的松散。
此时天光微熹,凉风轻润,拨动了额前的碎发。
苏玉身形颀长,素衣晃眼,深色衣带收紧长袍,勾勒出柔而韧的腰身。面庞至脖颈裸露出来的肌肤如羊脂般,散发着莹莹玉芒。
长发随意披着,凌乱松软。傅云不由想起梦里青丝覆玉的香艳场景,呼吸稍滞,复时略重了几许。他下意识将手藏在背后,错开了纠缠在一处的目光,唯恐对方发现端倪。
苏玉看了一眼晾得平整的被单,心有答案,却还是无声问他。
目光含有探究之意,合着暧昧的天光,并不算明朗。
傅云盯着那阖动的唇,觉得应该是好亲的。“今早口渴喝水,失手撒在了褥子上。”
这个借口并不算高超,说谎时语气里多了几分少年人犯错后的心虚。
到底是明泽侯宠出来的弟弟,苏玉眸中异样情绪稍纵即逝。他点头算作应答,照常打水洗漱。
男人这点事,并不难猜。
在他未用药之前,也有这般经历,只不过太子坦荡,通常随宫女太监收拾。
倘若傅云是在西北,自然也不会在意。可同住之人就是他肖想之人,世子实在没脸叫对方发现。
傅云垂眸,因对方并未多问,心神稍松。
——
四月十二,进香日。
彼时春色已尽,碧绿叠峦,正是新翠压旧黛的好时节。
石阶小路沿山蜿蜒而上,小草从其中缝隙生长开来,与周遭的青苔一起,点缀成这独一无二的山景。
林中阳光掠过密叶,落下一地簌簌光影。偶有雀鸟轻啼,声音清脆嘹亮。
“阿兄,多谢你今日陪我。”
轻灵的少女嗓音打破此间宁静,她用帕子掩唇咳了几声,白皙带着病气的面上因此染上一层薄红。
来人正是姜霖洇。
“你我之间何需客气。”姜竹知扶住她的手臂,清朗的声音如山水潺潺难辨音色。“前面就是道观了,可还撑得住?”
姜霖洇看着对方温和的眉眼,垂眸轻笑:“左右不过几步,自是无碍。”
为了今日能出趟门,她央求了父亲许久。恰逢兄长得空,便一同上山祈愿。望夏考之时,兄长能得文昌帝君庇佑,文运亨通。
迈上最后一个石阶后,最先入目的是一片流苏般垂坠的紫色花朵。像是一帘幽远的梦,含着婉转的香气,顺着风扑了香客满身。
道观的朱漆门立在石阶尽头,其上斑驳裂痕,和着被磨得发亮的铜环,透出些古朴淡泊。
“阿兄,这是什么花?”姜霖洇被花色迷了眼,不由轻声问道。
姜竹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石墙之上垂落的花丛。“是紫藤,喜欢吗?”
“若我说喜欢,阿兄是否就要送我一株?”姜霖洇颊上的红色淡了,白皙中透着粉。她生着一双微圆杏眼,抬头看人时无辜纯善。
“一株不够。”姜竹知低目,诱哄道: “用上二十株做一道花廊,应是不错。”
那眼角拢着笑,淡了凤眼与生俱来的凌厉。他相貌本就生得好,语气柔些,眸光真些,便是要将女子的魂魄勾去。
两人挨得近,呼吸交错间,丝丝缕缕的温热裹挟着紫藤花的幽香。姜霖洇撇开脸,用帕子掩在耳鬓处,只觉得那里烧了起来,心口也跳得厉害。
她告饶道: “好阿兄,院里可没有再种它的地方了。”
姜竹知抬手替她正了正发髻上歪斜的珍珠花钗。“寻个地方倒是不难,只需小妹开口,都能依你。”
姜霖洇收了声,竟被这句弄得哑然。
阿兄实在是太好,以至于令她反复沉溺。可对方是要翱翔于天际的鸾凤,而她是要殒命于墙院之中的娇花。
她攀不住,求不得。
“兄长如此好,若将来寻不到比兄长这般好的人做夫婿怎么办?”
她惘然若失,长睫轻颤。
“女子并不是只有嫁人这条路可选。”
姜竹知接下这不明所以的试探,他将对方领到道观朱门前。
门中框住一泓水似的苍绿,一束金线正巧射在中央青石板上,笼住一方香鼎。云雾般的青烟在其上升腾,泛着温润的鎏金光芒。
此间景色便如同上苍柔软的手,慰平了被人间磋磨的凡世之心。
“若是寻不到,便做一辈子姜家小姐。兄长会养着你,不必离家,不必去嫁作他人妇。”
姜霖洇听到对方的声音在她身后,清晰平稳,温柔轻缓。
“朝雪。”
那声音唤她的小字,似是含在唇齿之间,缱绻暧昧。
“人一生很短,不要活在他人眼中。”
最后短短一语,却令姜霖洇心神俱震。
她掩饰的眨眼,透出狸奴般的狡黠。“那说好了,阿兄要养我一辈子。”
语毕转头看向候在一侧的小荷:“你可得帮你家小姐作证!”
小荷捧着因为小姐上山而脱掉的披风,点头认真答道:“小姐放心,大公子说的奴婢都听清楚了。”
风吹山岗,轻轻摇动着早夏的嫩绿。
道观西侧厢房,阳光从窗棂探入,被分割成缕缕的光束,驱散了幽闭室内的冷清。
一支博山炉燃着细烟,一架仙山屏风隔开前后,放着纸墨笔砚的桌案如夜般静默。
一位年岁颇长的坤道跪在案下,她身着灰朴道袍,脸上已有不少细纹。
“主上,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妥当了。”
只见她语气恭敬,对着案后的年轻人温声道。
姜竹知的脸并不在明处,光芒斜打过他的下颚,只看得清那沾着蜜色的唇和一只冷厉的眉眼。
“姑姑,起身吧。”
清润嗓音,不疾不徐。
“谢主上。”女道应声,又行了礼方才起身,接着上前为对方斟茶。“主上说得果然不错,那毒妇已然中招。”
“她作恶多端,心中有鬼,我不过是顺势为之。”姜竹知翻开薄薄的信纸。“此番过后,她将终日不得安枕。姑姑,你说,我母亲在地下是否能得到片刻安息?”
梅枝借着外面的日光,瞥见对方如玉脸上的哀容。“主上,小姐知您有这份心意必然欣慰。您切要当心自己,老奴听说近日城内出现了辰南王的印信?”
她语气未尽,隐晦的表达出两人都明白的意思。
这枚印信极有可能关系到姜竹知母亲的死因。
“扶谒去查了,那人并未走远,而是在杏雨村附近销声匿迹。”姜竹知看完信纸,用旁边的火折子燃起案上的灯芯。“似乎还牵扯上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火光跃动在他脸上,映出些暖色,使其泛着温润玉感。可那古潭般的眸中,分明是波澜不惊的冷然。
“这么说起来,在镇里打听主上身世的人是拿出辰南王印信的人?”梅枝道。
“不尽然。”姜竹知用火芯点燃信纸。“那人只是偶然来到广陵,我与他并无关联。先和那些探子接触一番,若是能查出背后之人就更好。”
舔了信纸的火舌一窜而起,火光大盛。
他不慌不忙地松手,最后一截信纸在空中就被吞尽,化为黢黑的碎片落在桌案上。
“时候不早了,我该去找小妹了。”姜竹知吹灭了灯起身,“姑姑连日奔波辛苦,先休养一番再回姜府吧。”
“多谢主上体恤。”梅枝矮身替对方理了理坐皱的下摆。“老奴见那姜家小姐对您怕是起了儿女之情。”
姜竹知透过窗棂看向院内。石板上爬着青苔,院墙上遍满摇曳的紫藤。陶制的水缸里,菡萏舒展着叶。一棵巨大的桃树还未生多少绿叶,上头的红条满目,灿若云霞。
梅枝顺着他的目光而去。
少女穿着披风立在树下,身形因病弱略微削瘦。她的掌心合十,指尖拽着两条廉价的红布条。风起时上面墨色纷飞,大抵是写了些吉祥话。
“她天生心脉不全,大夫说她活不过双十。”姜竹知声音平缓,无波无澜。“若是娶她,将是我最好的挡箭牌。”
“主上。”梅枝担忧地唤了一声。“您总不能这么一辈子。”
姜竹知收回目光,那双像极了辰南王的眉眼绝情冷厉。
“姑姑,这世间就是这般,我要给母亲报仇雪恨。”他长腿迈开掠过对方。“路还很长,我得走下去。”
厢房的门被推开,刺目的阳光将他笼罩。
姜竹知眯了眯眼,破开黑暗般走进明处。
“朝雪,我们该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