颓败而去的春色衔来清浅繁茂的夏,田间的稻禾如碧色的浪,篆刻着风的形状。
阳光穿过山岗,落下金色的影。
“李小哥,早啊!”
“二婶,三婶早。”
忙于农事的妇人与傅云迎面而过,落下惊羡的目光。
傅云因晨练,脸上浸着汗。他身材高大,只着一身勉强能穿的粗布短衣,风起时隐约能看见里面的肌肉轮廓。
那出挑的样貌带着和煦的笑,旁人见了不由心生欢喜。他似是藏起着利爪的狼,收敛着西北磨炼出的凌厉,柔着神色,恣意散漫。
至于此间不方便告知真实姓名,便化名为‘李云’。
与他打过交道后,不少人都觉得张娘子命好,捡着个金疙瘩,全然忘了自己当初避之不及的模样。
“云叔,云叔!”徐哥儿扒着墙头,见着傅云的身影急忙叫他。
傅云闻言快步走近。“怎么了?”
徐哥儿两脚一蹬,翻到墙上跨坐着。
“阿水叔来送糖了。”
小孩扒拉着自己的衣兜,翻出几颗红喜纸包的糖给他看。
“阿水?陈阿水?”
“是哩!”
傅云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名字来,关联得好像是上回那个登徒子……不过他家亡妻才头七刚过怎么就张罗着娶新妇?
“阿水叔说初十开席,请大家都去吃喜酒。”徐哥儿剥了颗糖放嘴里,替傅云指了方向。“他家就是那边高处,又大又漂亮的院子。”
傅云顺着那处看去,目及之处无甚特别,小孩口中的夸赞根本入不了世子爷的眼。
他轻拍徐哥儿的头,“先下来,别让你娘看见了。”
徐哥儿听罢,泥鳅般从滑了下来,站到傅云的身侧。
正巧林丫头提着篮子哼着不着调的曲,从张娘子的院里出来。
少女灵动的眸子里含着满足的笑,篮子的样式倒是有些眼熟。
傅云看见里头白面似的绒毛,面色徒然一沉。他黑着脸往篮子里确认了一眼,转而回了院。
林丫头护好手里的东西,不明所以。
徐哥儿好奇的踮脚凑近了瞧,看见里面装着的是两只已有成人巴掌大小的软糯白兔。
“咦,你偷张婶的东西!”
“乱说什么呢!”
林丫头避开弟弟伸过来的魔爪,辩解道。“这是张婶送给我的!”
傅云将身后的对话一字不落听个清楚,随后在里间找到了苏玉。
苏玉坐在窗下,抬头与傅云愠怒的目光撞在一处。
苏玉神色疑惑。
“你将我送你的东西送了旁人?”傅云质问道。
想来对方是在外面碰到了刚出去的林丫头,苏玉极轻地点了点头。
他对稚兔初见时的喜爱早已消失殆尽,成日喂着嫌烦,干脆送给了眼馋许久的林丫头。
“你怎能将我送你的东西随意处置?!”傅云沉声问。
他压着火,如同炸毛的兽,又似委屈。衬着那身不合身的衣物,像是被欺负狠了。
苏玉莫名生出了几分愧意,在西北锦衣玉食的世子爷跟着他未免也太落魄了。
“不过是一对稚兔,不算稀罕。”
他说得慢,口型很好认,傅云能看得明白。
山里的兔子长得快,若是受了孕,一次几胎,家里不得成了兔子窝。他院里本就养了家禽,哪还有养兔子的地方。
退一步来说也算不来什么稀世珍宝,送人便送人了。
苏玉此前细细观察了一阵,明明养着的时候不见世子爷有多喜欢,怎么送人后反而着急上了?
傅云不解其中诸多考虑,他只知对方将他的心意抛却,几番欲言又止。
苏玉见他不说话,不由面露嗔怪,唇无声阖动:“怎么了?”
傅云酸涩上涌,雾湿了双眸。他想起先前小娘子说的那些话,在对方眼中,他们之间并无情意。
他又静了须臾,终是什么都未曾说出口。
那稚兔带回来是为了讨小娘子欢心,他确实算不得喜欢。相反,他还想着长成了杀了剥皮就能吃上一口炙肉。
可小娘子转手将他送的东西送给了旁人,从未将他的心意当回事。
喝粥睡地板穿粗布衣他都不介意,唯一不能接受的是他一颗真心,对方视如敝履!
傅云从小便被捧着,兄长虽然面上严厉,但从未伤过他的心。后来兄长娶了嫂嫂,嫂嫂更是待他如亲弟。
世子爷哪能忍下这委屈!
上次就算小娘子不答应他想着也能强来,可这次不就坐实了他这朝夕相处的陪伴在对方眼里与周遭邻里并无区别。
他自认为样样出挑,却在对方身上处处碰壁。
傅云心口如压了块大石,堵得厉害。他后退避开苏玉想拉他的手。转身带了厅中搁置在一旁的佩刀,逃似的离开。
——
“你说为什么她将我送的东西给别人?她凭什么?!”
“世子殿下,您消消气。”飞书从怀里摸出油纸包的两张饼。“属下看您早饭还没吃呢。”
闻到香气,傅云才感到腹中空空,顺手将饼接了过来。“你有没有什么招能让小娘子离不开我?”
飞书略微沉思,竟真开口说道:“依属下愚见,先前您追得太紧,不如借这个机会晾一晾她。”
“今日张娘子将殿下的心意送了出去,亏了殿下的人情,此时必然心怀愧疚。殿下若将这份愧疚好好利用,说不定能更进一步!”
傅云一听在理,追问道:“如何利用?”
“我们先在外停留几日,让她以为您不告而别,心怀失落。”
“介时您再出现,她定然欣喜!”
听到要离开此地,傅云一时有些犹豫,又觉得此计可行。
“殿下,你可在广陵镇的客栈中歇息几日。”飞书劝道。“张娘子觉得一对兔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如您在镇上给张娘子挑件贵重礼物,让她莫轻看了您。”
经他这么一说,傅云当机立断,吹响长哨唤来踏雪。
待马蹄声渐近,傅云因负气而爬上来的冲动才逐渐冷却。他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正在被人追杀。
“若出去,行踪便捂不住了。先前秦业处理了一批,但并不是斩草除根。”
飞书一拍脑袋,“属下该死,竟忘了此事。殿下一旦暴露行踪,他们肯定还会找机会下手。”
傅云想到什么似的轻笑。“不如当饵,反捉幕后之人。”
他不喜欢被动,之前已经因此吃过一次暗亏。
“殿下身上的伤……”飞书关切道。
“已经无碍。”傅云翻身上马,回望飞书。“我更想知道,是谁从中救了我一命。”
这其中无非牵扯就是两个人:第一是杜晚林,他担心西北支持太子,先下手为强。他想当皇帝,可他名不正言不顺,只能靠傅云的命来试试能不能获得傅川的支持。
第二就是太子,明泽侯那边极有可能是太子传的消息。至于这个废物太子怎么敢求援到西北,估计是觉得傅家世代忠良,不会不认君臣身份。事实证明,太子身份好使,傅川将他送了出来,用来当做表忠心的信物。这个信物自然要好好保存,否则怎么能保证傅川真的不会反水呢。
也不排除是辰南王的安排,毕竟遇袭的地点离辰南王的封地极近。他就算是异姓王,也未必不想争一争那个位置。
太热闹了。傅云想,可最后,他偏偏让一个寡妇救了。
所以张娘子又会是谁的人?
——
阙都,拂青巷。
此地位于西南角,矮楼低垂,是贵人从不涉足的地方。前些年上头有人说要将此地改建成学子街,搬走了不少人。后来提案一直搁置,那些没有明面身份的便偷偷住在了这里。
阙都连日阴雨,此处路面坑洼,积了不少雨水,稍不留神便湿了鞋袜。
秦业打着一柄白伞,叩响了那扇隐在最深处的木门上。
“来了——”
里面传来女人带着笑意的声音,接着木门被拉开。
“你是?”女子的笑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又笑。“我这可不接生客。”
她只穿着一件赤色肚兜,梳了俏丽的妆。额前发丝散落几缕,更显万种风情。
秦业皱着眉将装着银子的布袋递上。“我来向你打听件事。”
接了布袋,女子打开掂量后,脸上的笑更加妩媚。
“呦,这位爷,别说一件,十件都成。”她伸手去拉秦业的臂膀,被后者不着痕迹的避开。
女子识趣的收回手,将门大敞。“爷,进来嘛。”
门内未点灯,只有门口幽暗的日光,秦业收伞,躬身跨过门槛。
屋内燃着香,香里还混杂着一股女子的脂粉味。
秦业不由皱眉,习惯性打量着一切,将布局尽收眼底。
房间被一架瘸了腿的屏风分割,前头的东西太多,杂乱无章,他被直接带到了屏风后。
一张破旧的木床,沾满灰的床幔。旁边放着梳妆用的案,正对着是一处天井。
青苔蔓延着在院中,带出些许生机。
从廊下穿过来到灶房,里间摆着一张四方桌。
“爷,请用茶。”女子披了件藕色外衣,用碗端着清茶递到了他的手边。
秦业皱眉,并不用。“你可还记得当初张府的事情?”
“什么张府?我从未听闻过。”女子否认道,但刚刚听到张府二字时笑容明显僵了一瞬。
“霜音是你曾经的花名。”秦业不紧不慢说。“你以前是敛春楼红倌,当年张小爷为你赎身,但那份赎身文书随着张家被抄,与大火焚尽,你便只能东躲西藏,最后住在了这里。”
霜音见秦业将她的底细摸得清楚,不由心怀警惕。“大人来此究竟想要知道什么?”
“姑娘不必紧张,我只是来打听一件事。你回答得真些,我还能再给你一笔银钱。”秦业从怀中取出一份画像,在霜音面前展开。“不知姑娘可认得这位女子。”
霜音凝神一望,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此人。”
秦业将画像收回,继续问道:“当年张家孙辈可有十三四岁的姑娘?”
“不曾有,这事阙都虽不至人尽皆知,但张家当年也是名门望族,这些事不难知晓,大人何须几经周折来问我。”霜音终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所以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秦业说。
“您上过战场,应当不是杜相的人。”霜音眼中含泪,如衔着雨滴的花,语毕她便屈膝而跪,声声泣下。“张家已经十不存一,大人可否高抬贵手?”
“姑娘误会了,我并非此意。”秦业用伞扶起对方臂弯,将另一份银子递了过去。“我已知晓答案,多谢。”
出了拂青巷,淫雨渐歇,秦业收了伞,抬头看依旧沉闷的天。此间事已了,是时候回世子身边复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