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栎坠入七重渊,总算感受到昔日云栖和沈楠九之痛。诸多邪魔妖孽贪婪地伸出臂膀,企图第一个接住落下的人,然后吞噬殆尽。
卫栎迎着凄风,苦中作乐。倘若运气好,还能遇上沈楠九,也可顺道知晓,阿云和九儿是否为同一人。
但卫栎希望阿云是阿云,九儿是九儿。他不愿去深想阿云是如何爬出七重渊化作沈楠九,又如何被他一剑刺入胸膛,再度扔下深渊。
那该多难受啊……
丹府疼痛难忍,双目看世界又是一片雾蒙蒙的景象。看来运气不好,只能先死一死了。
卫栎神思一转,心中低唤几句咒。那咒是从前召来本命剑的咒。但毫无动静。
也对,怎么可能呢?
他异想天开了。
十三年前,卫栎舍了眼睛和本命剑熔铸了一把刀投入七重渊,带着保护云栖的指令去寻他。
十三年后,他想要召唤那把早不复存在、不属于自己的法器自是虚妄了。
邪祟张开血盆大开,卫栎清楚的感知到肢体被撕开,脏腑被挖去。
想死都死不痛快。
他阖眼,大脑好疲惫。或许睡一觉起来,入目即是地狱。
早该如此了。正合心意。
卫栎忽而听到猎猎破风声,仰面,露出淌着两行血的眸子。
他朝追过来的人笑了笑,圆润眼尾弯着,拉出的一线弧度如同蜜蜂尾刺。
蜇人很疼。
契约实效有限,用了这次便没下次。
不知此刻躯壳里安放得是那缕神魂还是晏澜本人。
无所谓。
眼睛处的血往下淌,于是卫栎的唇便跟着沾了血,鲜红灼目,仿佛动人心魄的妖怪。
他被妖魔啃食得骨头架子都快不剩,难道还能救起来不成?
沉沉黑暗袭来,卫栎思绪一断。
*
寒冬已过,暖春悄然而至。苦幽岭的冷梅谢得干净,曲径坎地又恢复肃杀荒芜,再没生气。
深处,一座魔宫赫然矗立。琉璃瓦,白玉墙,极尽奢靡辉煌,很像人间王公贵族们的住所。
沈楠九在擦刀,刀面锃亮,杀气凛然。这刀伴着他走过不知多少路,杀了不知多少人才坐上了个魔尊的位置。
但都贵为魔尊了,还活得太窝囊。
冰天雪地装什么受灾少年被卫栎捡回去?早该知晓的,他当初眼瞎的时候可是停都不停,径直就要离去。
人模狗样的东西。
原先一刀了结了才是最好。偏偏搞什么温水煮青蛙、慢慢折磨。
卫栎受没受折磨尚不知晓,沈楠九是受了。
屁颠屁颠地跑去学做饭,雕簪子,寻珍药……结果就是得了几分浅薄的师徒情,反而不舍得下手了,还想既往不咎,做一对甜甜蜜蜜的模范师徒。
一拖再拖。
有病。
他就是纯粹得有病。
幸而只要醒悟过来,怒杀仇人这事儿放到哪里都不晚。
今儿便是良辰吉日,就差攻上清净门,把卫栎拖出来狠狠鞭笞一番,然后抹了他脖子。
刀面折射出沈楠九一双狭长的眸子和些许眼尾的红梅枝桠。
阴冷森气。
十分像话本子里描绘的、大魔头的刻板模样。
刀入鞘。铮然一声。
无所事事的观山樾面露关心:“尊上想明白了?总算要去攻打清净门了?”
沈楠九懒懒觑他一眼:“怎么,你要凑热闹?”
观山樾扬眉,手中玉笛翻转:“属下有这个机会去凑热闹吗?”
“自然。”
沈楠九浅淡得笑了下。
话落,不知为何,腰间刀鞘微动,照影似要跑出来。
“照影到叛逆期了?”观山樾支着下巴:“瞧着不听话呢。”
沈楠九按住。它重归平静。
“去给清净门下帖子。”
“什么帖子?”
鎏金大红的帖子甩到跟前,观山樾敏捷地伸手攥住,待到瞧清了上面的字,动作一顿,不轻不重地评价:
“声势浩大。我还以为你终于下得去手了。”
“毕竟,他杀你两次。”
对啊,两次。
沈楠九跨出魔宫阶梯,平视苦幽岭光秃秃的枝干,神色未变,幽幽一句:
“当然要下手。折辱仙门不算么?”
他复道:“心不是在你那儿?”
轻嗤:“你会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是知道。
那心脏跳动得过于喧嚣,强烈到观山樾根本无法忽视。所以他从天上走下来了。他要看看这故事到底该如何继续下去。
便推动着扮演师徒情深忘乎所以的沈楠九在卫栎面前暴露魔修身份。
那人第二次杀他亦是意料之中。
但七重渊一剑,观山樾被心脏牵扯着,疼得难以呼吸。
是恨?还是……爱?
他渐渐明了。
……
是恨到纠缠入骨的爱,亦是爱到支离破碎的恨。
……
观山樾问沈楠九抢还是夺,心中早有思量,于是当日便在话本子上一指,那处戏码写得正是张灯结彩、高朋满座之景。
但沈楠九一连沉寂多日,观山樾还以为自己要失望了。没想到今日他却从善如流、顺水推舟着要付诸实践。
那么,又有好戏瞧了。
观山樾微微一笑,似是而非地抱怨:“自然晓得,尊上想要我出去招仇恨。”
“恐怕下完帖子,就不止一人死缠烂打属下了。”
“我看你笑得倒开心。”
沈楠九离开魔宫,声音遥遥传入他耳中,是威胁:“此事做得不好,我亦会杀了你。”
沈楠九此番出门是收到下属惊报,说有一处魔修的专属集市不知怎的混入个修者,纯纯拿他们当修炼踏脚石,大闹一场,鸡犬不宁。
反正沈楠九现在做了个魔尊玩玩,落叶归根,场子还得给下属们撑起来。
也好叫那些修者们知道,什么该惹什么不该惹。
刚踏入集市,便撞进打斗现场。沈楠九寻了个面具戴上,他在下属面前尚未露出真面目。也难怪魔界和仙门都传护法观山樾扮猪吃虎,实际身份是那位神龙不见神尾的魔尊。
沈楠九旁观一会儿,瞧清在下属呈报中十恶不赦、企图靠杀一杀百来突破自身修炼瓶颈的修者模样。
巧了,冤家路窄。
眼前那人正是他那好师尊的亲师弟——凤翎。
沈楠九瞬移进战场,悠哉闲适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
早说了,卫栎想死都死不痛快。
一睁眼还是无为殿清静素雅的帐幔,鼻尖檀香醇厚温和。
身体疼痛难忍。
当初本命剑折了,沉疴顽疾十三载也没有这么难受。
神通广大,师尊真是神通广大。
他心中嗤笑。
眼帘是一片雾蒙蒙的白。卫栎闭目缓了缓,再睁开。能瞧见隐约轮廓了。
还是这样不明晰的世界好。
“蘅乐。”
他闻声,但冷静地仰视帐幔,不曾偏头半分。
但晏澜偏要强行注视着卫栎。他抚上那孩子的墨发。
纵然卫栎百般不情愿,一身血的晏澜还是映入眸中。
是从未见过的狼狈样子。
清雅庄重的道袍被红色浸透,微露脖颈可见细密的蛛丝切痕,整个人仿佛从染缸走了一遭,惯来无尘高洁的霜白发丝也跟着晕染了沉沉的血。
檀香压不住浓郁的铁腥味。
那气息骤然逼近,卫栎有点想吐。
晏澜的手顿了顿。
吓到蘅乐了。
他用半数命力和三层修为点燃了魂灯,堪堪保持不灭,才得以唤醒蘅乐。
是他的疏忽。
让蘅乐有机会逃走,于是差点失去了他。还让他一醒来就嗅到了难闻的血腥味。
晏澜敛眸,掐诀遮掩了气味,道袍也崭新如初。只他自己知道,细长锁链勒紧四肢,完全没入白骨,直至神魂。
这是惩戒。
他眸色深沉。
“别怕。”晏澜冷若冰霜的嗓音罕见得带了点儿怜惜:“蘅乐,以后我都会看好你。”
卫栎一声不发。安静地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
他的心早死了。
晏澜又道:“眼睛我替你寻回来了,别弄丢了。至于内丹——”
周身寒气凛凛,银白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为师已经杀光了那些不长眼的脏东西。”
听到自己好不容易丢掉的东西又被捡回,卫栎终于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冷淡地:“我不需要。”
是拒绝和残忍,带着恶的翘了唇:
“若你强求,我自有无数法子挖去。”
为何总是不听话?
他眉头微皱,缓慢地唤了句:“蘅乐。”
卫栎却侧身,不作理会。肩膀未着被衾,晏澜才发现蘅乐清瘦了。
自他被关在无为殿数日后,清瘦了。
“我累了。”
隔着被子的嗓音蒙蒙地沙哑,似乎意有所指。
但晏澜此生不会放手。风筝的线需得牢牢攥在手中。
“好好休息。”
他替卫栎掖好被角。
出了屋子,挥手,几道禁制落到房门上,这会儿就连飞虫都进不去,遑论里面的人要出来。
神魂骤痛。
晏澜掩面抵唇,未咳,掌心却有一大滩血。凝视片刻……
衣袖垂下,他冷静且克制。
*
“你是谁?”
凤翎刚杀了几个小魔修,忽而窜出一个戴面具的家伙和他打招呼。
不认识。
畏首畏尾。
魔修都该死。
他冷哼一声,金鞭迅猛如闪电,比先前确实强悍不知多少。
但还不够。和那位老祖相比,还不够。
凤翎眸中一闪狠意。鞭声赫赫。
对面那魔修似在讥嘲,法器也不用,凭空躲去。他怒极,驱使灵力。
几日就不认识了?
沈楠九淡定自若地握住刀鞘,没拔刀。有点故意轻蔑的意思。
接了几招,才想起来自己带着面具。
确实不能怪人家了。
他轻淡地笑了笑:“师叔忘性真大。”
变换了的声线落入耳中立即勾起回忆。
敢叫师叔得便唯有——
“沈、楠、九。”
凤翎紧握金鞭。面前这人身姿高挑,虽戴面具,但遮掩不掉一股子狂狷邪气。
和清净门的沈楠九大相径庭。
竟爬出七重渊了吗?
凤翎眼睛微眯。甩鞭。
果然是有些手段的魔修。蓄谋伪装半大少年,刻意接近卫栎不知作何,幸而早早识破了。
“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师叔呢。”
沈楠九侧了侧头,闻声而动,猫抓老鼠般接了几局招式。
周遭捧瓜、吃瓜的魔修不在少数。
听此一番对话,不由暗惊:难道这两人还有过一段?
古往今来,正派与邪道相爱相杀的故事不在少数。
东瞧西望的眼神太过明显。
凤翎气急,向其他魔修先挥了一鞭子,警告的语气:“滚。”
脾气忒大,谁惹谁死。
众人四散,宛如惊弓之鸟。
却听戴面具的那人嗤笑,举刀,毫不留情地出手,刀刀打中要害。
暗处躲藏着的魔修明了:哦,是死敌啊。
他弱得连沈楠九也打不过了吗?
凤翎连连后退数步,喉中鲜血翻涌,金鞭亦被人桎梏,动弹不得。
接二连三遭到打击,他道心微动,有了点入魔迹象。
仍冷声,目视前方: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怎会?我并非不念旧情之人。”
沈楠九举起照影,抵着凤翎的下颌微抬,倾身,袖中一道卸灵锁飞出,眨眼间便